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名著 >

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8))(15)



    我们启程。绕过铁路车站以后不久,便走上一条乡间小路。小路在迷人的园圃间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路两旁均为耕过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这条小路像贡布雷的小路一样熟悉而亲切。耕地中间,不时可见一株苹果树。苹果树上确实已经没有花朵,只有一簇雌蕊。但这已足以令我心醉神迷,因为我又认出了那无法模拟的树叶。那大大的叶子,有如婚礼结束后台阶上的地毯,刚刚被红扑扑的花朵那白缎长裙的拖裾踏过。

    翌年五月,在巴黎,有多少次,我在花店里买上一枝苹果树枝,然后在它那花朵前度过一整夜啊!花朵放出同样的乳白色的津液,将其飞沫又撒在叶芽上。似乎卖花商人对我十分慷概,出于创造性的趣味,亦出于巧妙的对比,又在白色的花冠间,每边都加上了恰如其分的粉红色花苞。我久久凝望着这花朵,吩咐将花放在我的灯顶上,直到黎明给花朵送来了曙光,我常常还在望着它们。在巴尔贝克,黎明大概也同时放出这曙光的吧?我在想象中极力将这花朵带回这条路,让这花朵大量增加,将它铺满已准备好的画布上那准备好的框架。边框便是那些园圃。园圃的图案,我已牢记在心。我是多么希望,也应该,在春天怀着天才美妙的热情,以其各种色彩覆盖住其画稿时,有一天重见这一切啊!

    上车之前,我已经构思了大海的画面。我要去寻找这画面,我希望看到“普照大地的阳光”下的这一画面。而在巴尔贝克,在那么多的洗海水浴的人、小棚、游艇构成的俗气的插花地之间,我看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画面,是我的梦幻接受不了的画面。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到了一处海滨的高处,当我从树木的枝叶间依稀望见了大海时,这么远,那些将大海移到大自然与历史之外的细节,自然都消逝了。我望着大海的波涛,可以尽情地想象,勒贡特-德-利尔在《俄瑞斯忒斯》①中给我们描绘的正是这样的波涛。那时,英雄赫楞手下那些长发勇士,“犹如食肉飞禽黎明时飞过”,“以十万船桨拍打着轰鸣的浪涛”②。反过来,我距离大海又不够近了,我似乎感到大海不是有生命的,而是固定不动的,我再也感觉不到在那一片色彩之中大海的勃勃生机,如同一幅画在树叶间展现出的一片色彩。此时大海显得和天空一样单薄,只不过比天空颜色更深罢了——

    ①埃斯库勒斯的三部曲是这个标题:但勒贡特-德-利尔从此汲取灵感写成的悲剧,剧名则叫《复仇三女神》。此剧于1873年1月6日首次在奥代翁剧场上演,剧本于当年出版。

    ②这是剧中人道尔迪比奥斯说的话。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我喜欢看教堂,便向我许诺说,我们以后要去看这个,要去看那个,尤其要去看克拉克维尔的教堂。她说那个教堂“完全掩映在常春藤之中”,说着作了一个手势,似乎很有兴味地将那不在眼前的教堂正面包在看不见而十分优美的枝叶之中。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作出这种描写性的小小的动作,时常用很准确的字眼将一处古迹的诱人和特别之处表述出来,总是避免使用技术性的词汇。但她无法掩饰,对她所谈的事情,她是非常清楚的。她在她父亲的一座城堡中长大,那座城堡所在的地区有些教堂与巴尔贝克周围的教堂为同一式样。那座城堡是文艺复兴时期建筑最完美的楷模,而她对建筑竟然没有产生兴趣,她似乎极力在为自己辩解。这座城堡也是一所真正的博物馆。另外,肖邦和李斯特在那里弹过琴,拉马丁在那里朗诵过诗作,整整一个世纪的著名艺术家都在那里,在她家的纪念册上写出感想,写过和谐的乐章,画过速写。因此,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美意,良好的教育,真正的谦逊,或缺乏哲学精神,对她自己掌握的对所有各种艺术的知识,只赋予这种纯物质的来源,最后也就显得似乎将绘画、音乐、文学和哲学均视为在著名的列入文物保护清单的古建筑中长大、受最最贵族式教育熏陶的一位少女的特权了。人们似乎有这样的印象,对她来说,除了她继承下来的画以外,就没有别的画。她戴的一条项链,垂到长裙上,我外祖母很喜欢,她感到十分高兴。在提香为她的一位曾祖母绘制的肖像上,就有这条项链。这条项链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家族。这样就可以肯定这是真品了。不知怎样买来的画克里索斯的画,她听都不爱听,事先就确信不疑那肯定是赝品,根本不想看。我们知道她本人也画一些花卉水彩。外祖母曾经听人吹捧过这些作品,就与她谈起这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谦虚转了话题,倒也没比对恭维已经司空见惯的相当有名气的艺术家流露出更多的惊讶和快乐。她只是说,这是很令人愉快的消遣,虽然画笔下的花朵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至少画花使你生活在自然花朵的世界中。尤其当人们不得不仔细注视以求临摹得很象时,对天然花朵的美,是百看不厌的。但是在巴尔贝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给自己放了假,好让自己的双眼得到休息。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