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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2)



  在下为何把这个教官说这半日?只因有一个教官做了一任回来,贫得彻骨,受了骨肉许多的气。又亏得做教官时一个门生之力,挣了一派后运,争尽了气,好结果了。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话说浙江湖州府近大湖边地方,叫做钱篓。有一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号愚溪,为人忠厚,生性古直。生有三女,俱已适人过了。妻石氏已死,并无子嗣。止有一侄,名高文明,另自居住,家道颇厚。这高愚溪积祖传下房屋一所,自己在里头住,侄儿也是有分的。只因侄儿自挣了些家私,要自家象意,见这祖房坍塌下来修理不便,便自己置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论支派,高愚溪无子,该是侄儿高文明承继的。只因高愚溪伟言这件事,况且自有三女,未免偏向自己骨血,有积趱下的束修本钱,多零星与女儿们去了。后来挨得出贡,选授了山东费县教官,转了沂州,又升了东昌府,做了两三任归来,囊中也有四五百金宽些。看官听说,大凡穷家穷计,有了一二两银子,便就做出十来两银子的气质出来。况且世上人的眼光极浅,口头最轻,见一两个箱儿匣儿略重些,便猜道有上千上万的银子在里头。还有凿凿说着数目,恰像亲眼看见亲手兑过的一般,总是一划的穷相。彼时高愚溪带得些回来,便就声传有上千的数目了。

  三个女儿晓得老子有些在身边,争来亲热,一个赛一个的要好。高愚溪心里欢喜道:“我虽是没有儿子,有女儿们如此殷勤,老景也还好过。”又想了一想道:“我总是留下私蓄,也没有别人得与他,何不拿些出来分与女儿们了?等他们感激,越坚他每的孝心。”当下取三百两银子,每女儿与他一百两。女儿们一时见了银子,起初时千欢万喜,也自感激。后来闻得说身边还多,就有些过望起来,不见得十分足处。大家卿哝道:“不知还要留这偌多与那个用?”虽然如此说,心里多想他后手的东西,不敢冲撞,只是赶上前的讨好。侄儿高文明照常往来,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也送他两把俸金、几件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只好直退。侄儿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为意。

  那些女儿闹哄了几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个在这些败落旧屋里居住,觉得凄凉。三个女儿,你也说,我也说,多道:“来接老爹家去住几时。”各要争先。愚溪笑道:“不必争,我少不得要来看你们的。我从头而来,各住几时便了。”别去不多时,高愚溪在家清坐了两日,寂寞不过,收拾了些东西,先到大女儿家里住了几时。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多着人来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女儿们只怨恰来得迟,住得不长远。过得两日,又来接了。高愚溪周而复始,住了两巡。女儿们殷殷勤勤,东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道:“我总是不生得儿子,如今年已老迈,又无老小,何苦独自个住在家里?有此三个女儿轮转供养,勾过了残年了。只是白吃他们的,心里不安。前日虽然每人与了他百金,他们也费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与他们慨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时,那边过几时。省得老人家还要去买柴朵米,支持辛苦,最为便事。”把此意与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命,多道:“女儿养父亲是应得的,就不分得甚么,也说不得。”高愚溪大喜,就到自屋里把随身箱笼有些实物的,多搬到女儿家里来了。私下把箱笼东西拼拼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与三个女儿,身边剩不多些甚么了。三个女儿接受,尽管欢喜。

  自此高愚溪只轮流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久无人住,逐渐坍将下来。公家物事,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是有分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总是本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见女婿家里有甚么工作修造之类,就去悄悄载了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儿子也不好小家子样来争,听凭他没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藉完了。

           祖宗缔造本艰难,公物将来弃物看。

           自道婿家堪毕世,宁知转眼有炎寒?

  且说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甚是热落,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东西,要做些事体,也不得自由,渐浙有些不便当起来。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的难为人。略不象意,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说道:“我还是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未免有些厌倦起来,况且身边无物,没甚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较前也懈了好些。说不得个推出门,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清净几时。所以初时这家住了几日,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而今就过日期也不见来接,只是巴不得他迟来些。高愚溪见未来接,便多住了一两日,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道:“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道:“当初东西三家均分,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气,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日,这些光景也就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的。至于女婿,一发彼此相为,外貌解劝之中,带些尖酸讥评,只是丈人不是,更当不起。高愚溪恼怒不过,只是寻是寻非的吵闹,合家不宁。数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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