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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3))(7)



    从前,每到喝茶的钟点,我便闷闷不乐地看见希尔贝特离开我,提前回家,而现在,我也参加这些茶会。从前,当她和她母亲出门散步或看日场演出时,我便独自一人痴痴呆在香榭丽舍的草坪边或木马旁,因为她来不了,而现在呢,斯万夫妇允许我和他们一起出门,他们的马车里有我的座位。有时他们甚至问我愿意去哪里,去看戏还是看希尔贝特一位同伴的舞蹈课,参加斯万夫人女友家的社交聚会(斯万夫人称为“小会”)还是去参观圣-德尼的国王墓。

    每逢和斯万一家出门的日子,我便去他们家吃午饭,斯万夫人管它叫lunch(午饭)。他们邀请我十二点半去,那时我父母在十一点一刻吃午饭,所以等他们离开餐桌后,我才朝斯万家的奢华街区走去。在这个街区里,行人向来稀少,何况在这个钟点谁都回了家。即使在严冬,如果天气晴朗,我便在马路上来回溜达,一直等到十二点二十七分。我一会儿扯扯从夏费商店买的那条精美领带的领带结,一会儿看看脚上那双高帮漆皮皮鞋是否弄脏了,我远远看见斯万家小花园里的光秃秃的树在阳光下象白霜一样晶莹闪光。当然,小花园里只有两株树。在这个反常的钟点,景物也焕然一新。与自然所给予的乐趣(习惯的改变,甚至饥饿使它更为强烈)相交织的是即将与斯万夫人同桌进餐的激动,它并不削弱乐趣,而是控制它、奴役它,使之成为社交生活的陪衬。我似乎发现了往日在这个钟点所感觉不到的晴空、寒冷、冬日的阳光,它们好像是奶油鸡蛋的前奏曲,好象是斯万夫人之家这座神秘殿堂表层上的时间光泽、浅红的淡淡冷色,而在殿堂内部却有那么多温暖、芳香和鲜花。

    十二点半,我终于下决心走进这座房子。它像圣诞节的大靴子一样将给我带来神奇的快乐(斯万夫人和希尔贝特都不知道圣诞节在法文里怎么说,所以总是用Christmas来代替,Christmas,布丁啊,收到什么Christmas礼品啊,在Christmas期间要去外地什么地方等等,我感到不是滋味,回到家中也说Christmas。认为说圣诞节有失体面,而父亲认为这种语言滑稽可笑)。

    我最初只遇见一位跟班,他领我穿过好几间大客厅来到一间很小的客厅,那里没有人,从窗口射进来的下午的蓝光使它沉浸在梦幻之中。只有兰花、玫瑰花和紫罗兰陪伴我——它们像人一样呆在你身边,但并不认识你。它们是有生命的,而这种特性使它们的沉默产生强烈的效果。它们畏惧寒冷,接受炽热炉火的温暖。那被珍贵地放在水晶挡板后面的炉火不时地将危险的红宝石散落在白色大理石的火盆中。

    我已坐了下来,但听见开门声便赶紧站了起来,进来的是第二位仆人,跟着又是第三位仆人,而他们这种使我无谓激动的频繁往来仅仅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往火中添一点煤或往花瓶里加一点水。他们走后,门又关上(斯万夫人最后总会将它打开的),我又独自一人。确实,魔术师的洞穴也不如这间小客厅那样使我眼花缭乱,炉火在我眼前千变万化,好似克林索①的实验室。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我没有站起来,大概又是仆人吧,不是,是斯万先生。“怎么?您一个人在这里真是没办法,我那可怜的妻子从来不知道钟点。一点差十分了。她每天都迟到。您一会儿看见她不慌不忙地进来,她还以为自己提前到哩。”斯万仍然患神经炎,而且变得可笑,这样一个不遵守时间的妻子(从布洛尼林园回来必晚,在裁缝店逗留必久,吃饭必迟到)虽然使他为肠胃担心,但却满足了他的自尊心——

    ①瓦格纳歌剧《帕西法尔》中的魔术师。此处指第二幕开场的魔室。

    他领我参观新近的收藏品,并且向我解释它们的价值,可是我过于兴奋,又由于在这个钟点我还破例地腹中空空,我心神不定,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我还能够说话,但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何况,就斯万所拥有的收藏品而言,只要它们存在于他家,只要它们属于午餐前的美妙时刻,这对我就绰绰有余了。即使那里有《蒙娜丽莎》,它也不会比斯万夫人的便袍或嗅盐瓶更使我愉快。

    我继续等侍,独自一人,或者和斯万一起,希尔贝特还常常来和我们作伴。斯万夫人既然以如此威严的仆人为先导,她的出现一定不同凡响。我屏息静听每一个声响。真正的教堂、风暴中的海涛、舞蹈家的跳跃往往比人们的想象要逊色。穿制服的仆人酷似戏剧中的配角,他们的连续出场为王后的最后显现作准备,同时也削弱显现的效果;在这些仆人之后是悄悄进来的斯万夫人,她身穿水獭皮小大衣,冻得发红的鼻子上盖着面纱,与我的想象力在我等候期间所慷慨臆造的形象何等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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