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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2))(10)



    开,让你轻松轻松吧。”她说,并且突然离开我,但我仍然亲吻了她并且感到她那清新的面颊有点湿润,莫非这是她刚才穿越的黑夜空气所留下的湿气?我无从得知。第二天,一直到天黑她才来到我的卧室,据说她白天不得不出门。我觉得她在对我表示冷淡,但我克制自己不去责备她。

    充血的毛病早已痊愈,但我继续感到窒息,这是什原因呢?于是父母请来了戈达尔教授。对这种情况下被请的医生来说,仅仅有学问是不够的。他面对的症状可能属于三四种不同的疾病,最终要靠他的嗅觉和眼力来判断是哪一种病,虽然表象几乎相同。这种神秘的天赋并不意味着在别的方面具有超群的智力。一个喜欢最拙劣的绘画、最拙劣的音乐、没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俗不可耐的人也完全可以具有这个天赋。就我的情况而言,他所观察到的具体症状可能有多种起因:神经性痉挛、刚刚开始的肺结核、哮喘、伴以肾功能不全的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慢性支气管炎,或者由这其中好几个因素构成的综合症,对付神经性痉挛的办法是别把它当回事,而对付肺结核则必须精细从事,采取过度饮食疗法,而过度饮食对哮喘之类的关节性疾病十分不利,对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则极端危险,而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所要求的饮食对肺结核病人来说又是致命的。然而,戈达尔只犹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宣布处方:“大泻强泻。几天以内只能喝奶。禁肉。禁酒。”母亲喃喃说我急需滋补,我已经相当神经质了,这种大泻和饮食会使我垮掉的。戈达尔的眼神焦虑不安,仿佛害怕误了火车,我看出来他在自问刚才的话是否过于出自他温顺的天性,他的努力回顾刚才是否忘记戴上冰冷的面具(仿佛人们寻找镜子来看看是否忘了打领带)。他心存疑虑,想稍加弥补,便粗声粗气地说:“我一向不重复处方。给我一支笔。只能喝牛奶。等我们解决了呼吸困难和失眠以后,你可以喝汤,我不反对再吃点土豆泥,不过一直要喝奶,喝奶。这会使你高兴的,既然现在西班牙最时髦,啊莱!啊莱!①(他的学生很熟悉这个文字游戏,因为每次当他在医院里嘱咐心脏病人或肝病人以牛奶为主食时,他总是这样说。)然后你可以逐渐恢复正常生活。不过,只要再出现咳嗽和窒息,你就再来一遍:“泻药,洗肠、卧床、牛奶。”他冷冷听着母亲最后的反对意见,不予理睬,不屑于解释为什么采取这种疗法便告辞而去。父母认为这种疗法不仅治不了我的病,而且无谓地大伤我的元气,因此不让我试用。当然他们尽量不让教授知道没有按他的话去做,而且,为了万无一失,凡是可能与教授相遇的社交场所,他们一概不去。后来,我的病情日趋严重,他们才决定不折不扣地执行戈达尔的处方。三天以后,我便不再气喘,不再咳嗽,呼吸也通畅了。于是我们明白,戈达尔看出我的主要病因是中毒(虽然他后来说,他认为我也有哮喘,特别是有点“疯颠”)。他冲洗我的肝和肾,使我的支气管畅通无阻,从而使我恢复呼吸、睡眠和精力。于是我们明白这个傻瓜是一位了不起的医生。我终于起床了。但是他们不再让我去香榭丽舍大街玩耍,据说那里空气不好。我认为这只是不让我见到斯万小姐的借口,所以我强迫自己时时刻刻念着希尔贝特的名字,就像是被俘者努力保持母语,以免忘记他们将永远不能重见的祖国。母亲有时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说:

    “怎么,小儿子不再把烦恼告诉妈妈了?”——

    ①(前)西班牙语,斗牛时高呼的“加油”,按谐音为法语的“喝奶”,此为同音异意的文字游戏。

    弗朗索瓦丝每天走近我时说:“瞧瞧先生的气色!您没照镜子吧,像死人!”如果我只是得了感冒,弗朗索瓦丝也会摆出同样哀怜的面孔。这种忧伤更多地由于她的“等级”,而并非由于我的病情。当时我分辨不出弗朗索瓦丝的这种悲观是痛苦还是满足,我暂时认为它具有社会性及职业性。

    有一天,邮递员来过以后,母亲将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将信拆开,漫不经心,因为它里面不可能有唯一能使我快乐的签名——希尔贝特的签名,我和她除了在香榭丽舍大街见面以外没有任何来往。在信纸的下方有一个银色印章,里面是一位戴着头盔的骑士以及下面排成圆形的格言Previamrectam①信中的字体粗大,每一句话似乎都用了加强号,因为“t”字母上的横道不是划在中间,而是划在上面,等于在上一行对应的字下面划了一道。在信的下方我看到的正是希尔贝特的签名。不过,既然我认为在我收到的信中不可能有她的签名,我不相信我的眼睛,也未感到欣喜。霎时间,这个签名使我周围的一切失去真实性。这个难以思议的签名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与我的床、壁炉、墙壁玩四角游戏。我眼前的一切摇晃起来,仿佛我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我在思考莫非存在另一种生活,它与我们所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但它却是真实的,当它突然向我显现时,我满心犹豫,仿佛雕刻家的《末日审判》中那些站在天堂门口的死而复生的人一样。信里说:“亲爱的朋友:听说你曾得了重病,并且不再来香榭丽舍了。我也不去那里,因为那里有许多病人。我的女友们每星期一和星期五来我家喝茶。妈妈让我告诉你,欢迎你病好以后来,我们可以在家里继续在香榭丽舍大街有趣的谈话。再见,亲爱的朋友,但愿你的父母能允许你常来我家喝茶。谨致问候。希尔贝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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