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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二卷 斯万之恋(1))(5)



    但是,当奥黛特走了以后,斯万想起她曾对他说过,她觉得每次在等待他答应她再来之前这段时间是过得多么的慢的时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想起有次她请他不要让她等待过久的时候的那副焦急不安,腼腆羞涩的神色,还有她当时注视着他的那副带着胆怯的恳求的眼神,却使她在插在带有黑天鹅绒的飘带的白圆草帽上的纸蝴蝶花束下,显得非常动人。她也曾说过:“您就不能上我家去喝杯茶吗?”他借口正在进行关于弗美尔①的研究,其实他已经中辍多年了。“我知道我是什么也干不了的,”她答道,“在您这样的大学问家跟前,我是微不足道的。在你们这些学者面前,我是井底之蛙。不过我还是非常想学习,想知道这些东西,想有人把我领进门。博览群书,埋头在故纸堆里,该多有意思!”她说话时那副自满的神气就跟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说她不怕脏,乐于干些象“亲自下厨”做菜这样的脏活时一样。“您也许会笑话我;阻碍您去看我的那个画家(她指的是弗美尔),我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他还活着吗?我能在巴黎见到他的作品吗?我很想了解一下您所爱的东西,很想猜一猜您这辛勤劳动的脑门里面装的是什么,您这永远在思考着的脑子里装的又是什么。要是能参预您的工作,那该是多美好的梦想啊!”他表示歉意,说他怕再结新交——出于对女人的礼貌,他当时说的是怕再遭一次不幸。“您怕堕入情网?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我都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求得一个寄托感情的对象,”她在说这话时的语气是那么自然,那么令人信服,连他也被感动了——

    ①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亦作肖像及风景。

    “您多半是为了哪个女的吃过苦头,就以为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样。她没有能了解您;您是这样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您的这种气质,我一眼看了就喜欢,我马上就充分感觉到您与众不同。”

    “再说您哪,”他说,“我对女人还是非常了解的。您一定也有许多事儿要做,没有多少闲工夫的。”

    “我?我从来也没有什么事儿要做!我总是有空的,您要找我,我总是有空奉陪的。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随便什么时候,您都可以来看我。如果您给我个信,我总是乐于来的。您同意吗?您要是能让我把您介绍给维尔迪兰夫人,那我就太高兴了,我是每天晚上都上她家去的。您想想,要是能在那里见到您,想到您是为了我而去的,那该多好!”

    当然,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象这样回味他们的谈话,象这样想起了她的时候,他自然会把她的形象跟他在带有浪漫色彩的遐想中想起的别的许多女人的形象并列起来;然而,假如由于某一个偶然情况(或者甚至不需要这个偶然情况,因为当脑子里的一个潜在的心理状态突然冒头的时候,这时出现的情况可能对这个心理状态起不了任何作用),奥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居然占据了他的一切遐想,假如他的一切遐想已经跟对她的回忆密不可分,那么她体态上的缺陷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她的体态是否比别人的更合斯万的口味也就无关紧要,因为一旦成了他所爱的人的身子,它从此就是唯一能给他带来欢乐或痛苦的身子了。

    我的外祖父正好认识维尔迪兰一家,他现存的朋友当中哪一个也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他当时已经跟他称之为“小维尔迪兰”的那一位完全断绝了来往,认为他虽然还有百万家财,却已经沦为放荡不羁的败类了。有一天,他收到斯万一封信,问他能否把他介绍给维尔迪兰一家。外祖父叫了起来:“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斯万准是会走上这条道的。真是好地方!首先,我不能答应他的要求,因为我已经不认识这位先生了。再说,这事儿准跟女人有关系,我可不愿意牵扯进去。好嘛,斯万要跟小维尔迪兰那一伙泡在一起,咱们可有好戏看了。”

    外祖父给了否定的答复,只好由奥黛特亲自把斯万领到维尔迪兰家去了。

    斯万第一次去的那天,维尔迪兰夫妇饭桌上有戈达尔大夫夫妇、年轻的钢琴家和他的姑妈,还有当时得宠的那个画家;那天晚会上另外还去了几个忠实信徒。

    戈达尔大夫从来也拿不准该用什么口吻来回答别人的话,也弄不清对方究竟是开玩笑还是一本正经。他随时准备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个随机应变、昙花一现的微笑,又要带有一定程度的狡黠,万一对方说的是句玩笑话,也可免遭头脑过分简单之讥。由于他对对方的意图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让他的微笑在脸上明确表现出来,总是显出一点犹疑不决,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这话可是当真?”这么一个问题。他对在大街上,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有怎样的言谈举止,也不比在沙龙中更有把握;他对行人、车马、所发生的事情总是报之以带有狡黠意味的微笑,这个微笑谈他免遭举止失宜之讥,因为如果他的态度不合时宜,这个微笑就可以表示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采取这种态度,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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