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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二卷 斯万之恋(1))(24)



    他也许还能承认,在他父母的老朋友当中也有同维尔迪兰夫人一样纯朴的人,有他年轻时的同伴当中也有象他们那样热爱艺术的人,在他的熟人当中也有心灵高尚的人,然而自从他崇尚纯朴、艺术和心灵高尚以来,他却从没有再看到他们。而这些人不认识奥黛特,同时即使他们认识她,也不会费尽心机来促成他跟她的接触。

    这么一来,在维尔迪兰夫妇这个圈子里,象斯万这样爱他们,或者自以为爱他们的忠实信徒恐怕再也数不出来了。然而当维尔迪兰先生说斯万并不合他胃口的时候,他不仅说出了他自己的想法,也猜到了他妻子的心思。很显然,斯万对奥黛特的感情太特殊,他是不会向维尔迪兰夫人透露他俩之间的秘密的;也很显然,他又是巴如此的谨慎来对待维尔迪兰夫妇的好客,时常以他们意想不到的理由就不上他家吃饭,他们只能认为他是不想回绝哪个“讨厌家伙”的邀请;也很显然,尽管他十分小心谨慎地提防,他们还是慢慢地发现他在上流社会里有显赫的地位;所有这一切都促使他们对他恼火。然而最深刻的原因还不在这里,而是因为他们很快就感觉到在他灵魂深处还保留着一个别人无法进入的王国,依然还默默地认为萨冈亲王夫人并不可笑,认为戈达尔的玩笑并不逗人,总而言之,虽然他对他们一贯殷勤亲切,从来不公开反抗他们的信条,但他们却不能使他衷心接受,不能使他彻底归化,这在别人身上还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们原本可以原谅他跟一些“讨厌家伙”来往的(在他心底里,他却也是千百倍地更喜欢维尔迪兰夫妇和他们的“小核心”的),只要他做出个好榜样来,当着那些信徒的面背弃那些家伙就行了。然而他们也明白,要他发誓跟那些人断绝来往,那是不可能的。

    奥黛特请求他们邀请的那个“新人”,虽然她自己也只见过很少几次面,他们却对他寄以很大的希望,这跟对斯万是何等的不同!这位“新人”就是福什维尔伯爵。原来他正是萨尼埃特的连襟,这使那些信徒们不胜诧异:这位老文献家态度那么谦卑,他们原以为他的社会地位要比他们低微,不料却出自一个富有而且几乎是贵族之家。当然,福什维尔浑身散发出冒充风雅的气味而斯万则不是;当然,他决不能象斯万那样,把维尔迪兰家这个圈子看得比任何别的地方都高出一筹。然而缺乏斯万那种心计,不象他那样,对以维尔迪兰夫人为首的那些人指责他所认识的人们的明显错误时避免随声附和。至于画家有时发表的自命不凡的夸夸其谈,戈达尔所开的庸俗的玩笑,斯万虽然跟他们两个都要好,可以原谅他们,然而鼓不起勇气,也没有那份虚情假意来为他们叫好,而福什维尔却是那样愚钝,虽然并不懂得画家谈的是什么,竟为之倾倒,对戈达尔的玩笑也听得津津有味。正是在福什维尔在维尔迪兰家吃的第一顿饭桌上,两个人之间的差异全都暴露了出来,突出了福什维尔的品质,也加速了斯万的失宠。

    那天晚上,餐桌上除了常客之外,还有一位巴黎大学的教授,名叫布里肖,他是在温泉跟维尔迪兰夫妇认识的。要不是校内教务繁忙,研究工作又重,闲暇时间很少的话,他是很乐意常上他们家来的。他对人生有这样一种好奇之心(也可以说是迷信),这种好奇心跟人们对他们的研究对象的一定程度的怀疑态度相结合,就会在任何一行一业中,使得某些聪明人(譬如不信医学的医生,不信拉丁文翻译练习的中学教员)博得思想开阔、头脑敏锐、甚至高人一等的美名。他装模作样地在维尔迪兰夫人家中搜求他在讲哲学,讲历史时可资对照的当今实例,首先他认为哲学和历史都无非是为人生之途作准备,其次他也认为在这小宗派里可以看到以前仅仅在书本里看到的东西,现在在行动中表现出来;最后可能也是因为他从小就被灌输了对某些人的尊敬之情,而且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这种尊敬之情一直保持在心头,现在他却想剥去他自己大学教授的外衣,跟这些人一起放肆放肆——其实这些言行之所以显得是放肆,也仅仅因为他道貌岸然地穿着大学教授的外衣的缘故。

    刚一开饭,坐在维尔迪兰夫人(她可为了这位“新人”的光临而在衣装打扮上没有少下工夫)右首的德-福什维尔先生就对她说:“您这件白外衣(robeblanche)可真是独出心裁。”那位大夫一直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被他称之为“姓氏中带‘德’字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总想找机会引起他的注意,跟他拉上关系,这时抓住了blanche这个字,头也不抬地说:“Blanche?BlanchedeCastille?(布朗施?布朗施-德-卡斯蒂利亚?)①”,然后继续低着头左顾右盼,既拿不稳大伙对他这句话会有什么反应,又流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气。斯万苦笑一下,表明他认为这种用同音异义字进行的文字游戏实在荒唐,而福什维尔则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种欢快情绪(那种真诚坦率着实叫维尔迪兰夫人看了高兴),表明他既欣赏大夫所说的那句话的精巧,自己又精于为人处世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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