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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二卷 斯万之恋(1))(16)



    “怎么?您刚才在门口没有碰上斯万家中最漂亮的那一位?”

    “没有。斯万先生来了?”

    “才呆了一会儿。斯万刚才可激动,可神经质了。您看,奥黛特走了。”

    “您是说,她现在已经跟他打得火热,已经到了‘人约黄昏后’的阶段了?”大夫说,对他用的暗喻洋洋得意。

    “不,绝对不是。咱们关起门来说说,我觉得她处理不当,简直是个傻瓜,实在是个傻瓜。”

    “得了,得了,得了,”维尔迪兰先生说,“你知道什么呀?他们两个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咱们又没有去看过,咱们怎么知道?”

    “要是有什么的话,她是会对我说的,”维尔迪兰夫人郑重其事地反驳道,“我对你们说吧。她什么事情也不瞒我。她这会儿没有人,我跟她说过,她应该跟他睡觉。可她说她不能,她虽然钟情于他,可是他在她跟前总是畏畏缩缩的,她也就不敢大胆了。她还说她并不以那样一种方式来爱他,他是一个柏拉图式的情人,她不愿玷污她自己对他的感情。这都是她的话。斯万这个人倒恰恰是她所要的那种人。”

    “对不起,我的意见可跟你不一样,”维尔迪兰先生说,“这位先生并不完全合我的心意;我觉得他有点摆架子。”

    维尔迪兰夫人整个身体都僵直了,脸上现出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座雕像,这么一来倒显得她没有听到那叫人无法忍受的“摆架子”三个字。对他们“摆架子”,那不就表明他比他们“高明”吗?

    “不管怎么说吧,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我也并不认为那是因为这位先生认为她是个贞洁的女人,”维尔迪兰先生酸溜溜地说,“不过,这倒是真的,他仿佛觉得她是个聪明人。不知你有没有听到那天晚上他是怎样跟她谈凡德伊的奏鸣曲的;我是衷心喜欢奥黛特的,可是跟她讲什么美学理论,那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呢!”

    “嗨,别说奥黛特的坏话,”维尔迪兰夫人装出孩子撒娇的样子说,“她是很可爱的。”

    “那也不妨害她可爱呀!我并不是说她的坏话,我只是说她既不是个贞洁的女人,也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他又对画家说,“说到底,她贞洁不贞洁又是什么大了不起的事儿呢?贞洁了,她也许就远不如现在这样可爱了,是不是?”

    斯万在楼梯平台上碰到了维尔迪兰家的听差头,刚才他上楼的时候,他正好离开了一会儿。奥黛特临走时托他告诉斯万(这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情了),假如他来,就对他说,她可能在回家以前先上普雷福咖啡馆喝杯巧克力。斯万马上到普雷福咖啡馆去,可是马车每走一步都被别的车辆或者过街的行人挡住;要不是怕招惹警察干涉,时间会耽误得更久的话,他真想把他们碾死。他计算他所费的时间,把每一分钟都延长几秒,唯恐时间跑得太快,这样他就可以相信有更多的机会到得早些,还能找到奥黛特。突然间,就象一个发烧的病人刚从睡梦中醒来,意识到他刚才反复出现在脑海而难以从中分辨出自己的那些梦幻是何等荒谬一样。斯万也在自己身上发现,自从在维尔迪兰家里听到奥黛特已经走了的消息以后,他脑子里盘算的思想是何等异乎寻常,他心里的那种痛苦又是何等前所未见,他只是在此刻才发觉,仿佛他是刚从梦中醒来一样。什么?所有这些烦躁不安,全都是因为他要到明天才能见到奥黛特,而这不正是他在一个钟头以前在到维尔迪兰家去的路上所盼望的事情码?他不得不看到,把他载到普雷福咖啡馆去的这辆马车依然如故,可是他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那样一个人了,他已经不是单独一人,现在另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这个人附在他身上,和他融而为一,也许不再能摆脱,不得不象对待一个主人或者一种疾病那样来与之周旋了。然而自从他感觉到有一个新人就这样附到他身上那一刻起,他也就感到生活更有意思了。能不能在普雷福咖啡馆见到她,他心中完全无数(这等待是如此折磨着他,以至在见到她以前,他方寸已乱,既不能思想,也不能回忆什么来使他的脑子平息下来),然而果然能够见到她,这次会见很可能跟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跟每天晚上一样,一见到奥黛特,向她那变化无常的脸悄悄地投过一瞥,他马上就把视线转向他方,免得她从中看出有什么欲念的成分,而不再相信他并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这时他就不再有工夫去想她,而一心盘算找出什么借口来使他可以不立即离开她,同时不露声色地确保第二天能在维尔迪兰家中再次看到她,也就是说找出什么借口来把跟这个可接近而不敢拥抱的女子的不能开花结果的聚首而激起的失望与折磨在当时持续下去,并在第二天重新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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