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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一卷 贡布雷(4))(10)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既然你老是提到盖尔芒特夫人……贝斯比埃大夫四年前为她治过病,照料得特别精心,如今大夫的女儿要结婚了,她一定会到贡布雷来参加婚礼的。你可以在婚礼上见到她。”有关盖尔芒特夫人的事,我听得最多的是贝斯比埃大夫的介绍,他甚至还给我们看了一期画报,那上面刊载了一张她在莱翁王妃家举行的化妆舞会上穿着奇装异服拍摄的照片。

    在婚礼弥撒进行的当口,教堂侍卫移动了一下身子,使我突然看到坐在一间偏殿里的金黄色头发的贵妇人,她,鼻子大,一双蓝眼睛看起人来入骨三分,胸前蓬松的丝领结是浅紫色的,平整、簇新、光滑,鼻子边上有一颗小疱。她满脸通红,似乎很热,从那张脸上,我认出了与画报上那张照片相近的某些类似之处,虽然它已经象褪了颜色似的模糊不清,但是,就凭我在她脸上发现的特征,倘若我加以归纳的话,恰恰同贝斯比埃大夫在我面前描述的盖尔芒特夫人的特征完全一样:大鼻子、蓝眼睛;于是我心想:那位贵妇人跟盖尔芒特夫人长得很象;她坐着听弥撒的那个偏殿正是坏家伙希尔贝的偏殿,偏殿下已象蜂窝那样松散而发黄的古墓里,安息着布拉邦特古时世袭伯爵们的遗骸,我记得听人说过,那个偏殿是供盖尔芒特家的人到贡布雷来参加宗教仪式时专用的;而那一天,正巧是盖尔芒特夫人应该来的日子,在这个偏殿里只可能有一个女人同盖尔芒特夫人的照片相象,那就是她本人。我失望得很。失望在于我万万没有预料到她会是这样的;过去一想到盖尔芒特夫人,我总是用挂毯或彩色玻璃窗的色调在心中描绘她的形象,把她想象成另一世纪的模样,举止气派与活生生的人完全不同。我万万没有料到她会跟萨士拉夫人一样红光满面,打着浅紫色的领结,她的鹅蛋形的脸庞使我想起了我在家里经常见到过的一些人,我不禁顿生一丝稍纵即逝的疑惑:怀疑偏殿里的那位夫人从生成原则和分子构成上说也许同盖尔芒特夫人名实不副,她的体态完全不知道她头顶上的姓氏有多大的分量,恐怕与医生和商人的妻子属于同一类型。我惊讶地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等于在说:“原来如此,盖尔芒特夫人也不过如此!”她的形象自然同多次出现在我的幻想中的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毫无关系,因为她不同于我抽象地幻想出来的模样,她只是在一刹那之前,在教堂里,第一次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的性质完全不同,不能由我任意着色,不象我想象中的人那样听凭音节流溢出来的桔黄色浸透全身,而是实实在在的真人,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鼻子一角正在发炎的小疱,都证实了她从属于生命的法则,好比一出戏演得再热烈迷人,仙女的裙褶以及她手指的颤动都揭示出一位活生生的女演员的实际存在,虽然看戏的人一时疑幻疑真,不知道眼前所见是否只是灯光投下的幻影。

    但同时,我努力给这个形象,给那只大鼻子和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刻在我视野中的这个形象(也许正是那两样东西趁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到眼前这位妇女可能就是盖尔芒特夫人的时候就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并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记),给这个全新的、不可改变的形象粘贴上如下的说明:“这位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然而我却不能使这样的认识同形象妥贴地相合,它们象两只隔着空档的圆盘,始终转不到一起。可是,过去我经常梦见、如今又亲眼目睹确实存在于我心外的这位盖尔芒特夫人,对我的想象力仍施加进一步的威力;我的想象力同与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现实一经接触,先是麻木了一阵,后来又开始作出反应,对我说:“盖尔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声名显赫,对手下的属臣拥有生杀之权;盖尔芒特夫人是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这里的任何人。”

    啊!人类的目光享有多么美妙的独立性啊!它由一根松散的、长长的、有弹性的绳子系在人的脸上,因而它能远离人的面孔独自去扫视!盖尔芒特夫人的身体端坐在掩埋着她家祖先们的偏殿内,她的目光却到处转悠,顺着一根根柱子往上张望,甚至象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阳光那样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这束阳光似乎意识到我在接受它的抚摸。至于盖尔芒特夫人本人,却端坐不动,好比一位母亲,自己的孩子在一边胡作非为地淘气,跟她所不认识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却视而不见,所以我就没法知道她赞成不赞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灵懒得动弹之际这样到处游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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