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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一卷 贡布雷(3))(7)



    但是,当我把她叫走,当她回到“慈悲图”痛苦辗转的床前,她的眼泪顿时不流了;她平时的悲天悯人的恻隐之心,读报时常常流淌的同情泪,以及同舟共济、同病相怜的感情,统统被她抛诸脑后,只剩下半夜三更为一名帮厨女工折腾得无法安眠所感到的恼恨和气愤。医书上有关的描述虽曾使她失声痛哭,待她实地见到同样的痛苦时,她却只有不满的嘀咕,甚至狠心的挖苦。她以为我们已经走远,听不到她信口雌黄,便肆无忌惮地数落起来:“早知今天受这份罪,她当初就不该浪!既然当初贪图一时的舒服,今天又何必哭天喊地装蒜!不过,能跟这号货色鬼混的,也准是个上帝都讨厌的赖小子。哈!这正合上我过世的母亲乡间的一句老话,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里只认作是玫瑰。”

    然而,倘若她的外孙头疼脑热,她夜里觉也不睡了,也象得了病似的,连夜赶回家去看看有什么要她帮着去办的。尔后又在天亮之前连赶十六公里夜路回来上班。她对于家属的这种疼爱,这种但求自家门庭日后兴旺的心愿,在她对其他佣人所采用的方针中由一条始终如一的原则表现出来了,那就是决不让别的佣人踏进我的姨妈房间的门槛。不让别人接近我的姨妈几乎是她引为骄傲的头等大事,即便她病倒了,她也要硬撑着起床去侍候我的姨妈服用维希圣水,而决不许帮厨女工跨进她的女东家的房门。法布尔①曾经考察过一种膜翅目的昆虫,一种土居的黄蜂,它们为了在它们死后幼虫仍能吃到新鲜的肉食,不惜借助解剖学知识来发挥它们残忍的本性:它们用尾刺娴熟地、巧妙地扎进捕获到的象鼻虫和蜘蛛的中枢神经,使俘虏失去肢体活动的能力,又不影响到其它的生命功能;然后它们把瘫痪的昆虫放到它们所产的虫卵的旁边,好让幼虫一经孵化出壳就能吃到既无力抵抗也无法逃遁、只有乖乖听凭摆布、决无危害又不变味的活食。弗朗索瓦丝为了让别的佣人无法在我们家长期呆下去,也总有一套巧妙而残忍的诡计来实现她这一持之以恒的愿望。我们直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年夏天我们之所以吃那么多芦笋,是因为芦笋的气味能诱发负责削皮的帮厨女工的哮喘病,而且发作起来十分厉害,弄得那女工只好辞职不干——

    ①法布尔(1823-1915):法国昆虫学家,科普读物作家;代表作为《昆虫记》。

    唉!我们必须义无反顾地改变对勒格朗丹的看法。在我的父亲与他老桥相遇、接着又不得不自认多心之后的某个星期天,教堂的弥撒刚刚结束,一种不那么神圣的气氛随同外面的阳光和嘈杂声一起涌进教堂,使得古比尔夫人和贝斯比埃夫人象走出教堂来到广场上似的同我们大声交谈起来(而不久前我刚进教堂时——我到得比平时晚——人人都目不斜视专心祈祷;若不是有人用脚拨开挡住我就座的小凳,我还真以为没有人看到我进来呢)。这时我们看到勒格朗丹正站在阳光灿烂的大门口;门楼外的台阶下是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的集市。我们上回见过的那位夫人的丈夫正把勒格朗丹介绍给附近另一位大地主的妻子。勒格朗丹显得异乎寻常地活跃和讨好,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往后一仰;身板仰到比原先更靠后的地位,这礼节想必是他的姐夫康布尔梅先生教的。他的腰板迅速一挺,臀部——据我猜想肌肉未必丰满——随即掀起一股强烈的波动。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纯属物质的起伏,这种并不表达灵气、只受低下他献媚之心所驱使的肉体活动,竟突然会使我的思想意识到可能存在着另一位与我们所认识的朋友完全不同的勒格朗丹。那位女士请他给车夫捎句话,他立即喜孜孜地应命而去。他刚才被介绍时就挂在脸上的那种羞羞答答、俯首帖耳、喜笑颜开的表情,一直停留在他的眉宇间。他象做梦似的咧嘴笑着,又急急忙忙赶回到那位女士的跟前。由于他走得比平时快,肩膀便左摇右摆,十分可笑;他只管全力以赴地讨好,其它方面也就无暇顾及了,所以显得象一件受幸福驱动的无生命的机械玩具。这时我们已经走出教堂,正要从他的身边经过;那么有教养的他居然没有回头,他的目光象大梦未醒的人,直勾勾地盯着远方;对我们竟视而不见,也无从跟我们打招呼。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天真单纯,那件款式随便的单排扣上衣在令人讨厌的讲究的衣着中间显得与场合不相称。被广场上的风所吹起来的那个花点大领结,依然象一面标榜孤傲和独立的高尚的旗帜飘动在他的胸前。我们刚到家门,妈妈发现忘了买奶油果子饼,便要父亲和我一起返身去吩咐点心铺立刻送来。我们在教堂附近同勒格朗丹迎面相遇。他用自己的马车载着刚才的那位女士朝我们来的方向驶去,经过我们的身旁时他并没有中止同那位女士的谈话,而只用他的蓝眼睛的眼角瞟了我们一眼,仿佛在眼皮底下同我们打了一个小小的招呼,脸上的肌肉却纹丝未动,车上的那位夫人很可能根本没有发觉他的这一举动,但是,他设法以感情的密度来补偿向我们表达友情所用的仅占他蓝眼睛小小的一角的狭小的地盘,他让这一瞟闪烁出他的全部风采,这已不止是活泼的闪光,而近乎狡黠了。他使友好的细微表现达到了极限:心照不宣的一瞥明眼人心领神会,总之凡灵犀相通的种种途径他都熟门熟路;他把友谊的保证提高到披露柔情、甚至宣告爱慕的高度。当时,他以对女庄园主的隐而不露的厌烦和纹丝不动的脸上那多情的一瞥来向我们表明心迹,也只有我们才能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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