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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一部 在斯万家那边 第一卷 贡布雷(3))(5)



    “弗朗索瓦丝现在一定心里有数了:您送她一辆马车。”

    “什么?我送她一辆马车?”我的姨妈失声叫道。

    “啊!我哪儿知道呀?只是猜想罢了。我见她坐着马车神气活现地去鲁森维尔采购东西,心想准是奥克达夫夫人把这马车送给她了。”

    这样一天天下去,弗朗索瓦丝和我的姨妈变得象野兽和猎人一样,时刻提防着对方耍心眼儿。我的母亲唯恐弗朗索瓦丝把提防发展为真正的仇恨,因为我的姨妈伤透了她的心。总之,弗朗索瓦丝越来越异乎寻常地注意我姨妈的每一句话和每一点表示,遇到有事要问,她总先反复斟酌应采取什么方式,待她话一出口,她便暗自留意我姨妈的反应,力求从脸部表情中揣度她的心思和她可能作出的决定。譬如说某位艺术家读了十七世纪的回忆录之后,一心想同太阳王攀附亲缘,便为自己编排家族世谱,使自己成为名门之后,或者同当今欧洲的某国君王搭上关系,满以为这才是条通行的正路,殊不知他等于缘木求鱼,不该拘泥僵死的形式,结果枉费气力却事与愿违;同样,一位身居内地的妇女,本来只不过听凭自己无法抵御的种种怪癖和百无聊赖中养成的坏脾气的摆布,从来没有想到过路易十四,但她发觉自己一天之内诸如起床、梳洗、用餐、休息之类极其琐细的活动,在一意孤行和专横任性方面竟同圣西蒙所说的凡尔赛宫的生活“机制”的实质略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她还可以认为自己的沉默以及和善或高傲的细微变化,能引得弗朗索瓦丝沾沾自喜或惶惶不安,跟路易十四的廷臣乃至于王公贵族在凡尔赛御花园的曲径处递呈奏折时见到王上闭口不语、龙颜喜悦或傲然接纳而窃窃自喜或诚惶诚恐一样,确实,其效果是一样的。

    在我的姨妈同时接待本堂神甫和欧拉莉两人来访之后又休息了一阵后的那个星期天,我们全都上楼去向她道晚安。妈妈对姨妈总遇到同时接待多的人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慰问,她柔声细气地对姑姑说:

    “听说今天您这儿又给弄得乱哄哄的,您总是一下子有一大帮客人。”

    我的姨祖母打岔说:“人越多越热闹……”自从她的女儿病倒之后,她认为应该处处使女儿高兴,凡事总往好处说。可是我父亲那时偏要插话,说:

    “我现在趁大家都在场,跟你们讲件事儿,免得以后跟每个人罗嗦一遍。勒格朗丹先生恐怕跟咱们有点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强点了点头。”

    我倒不必听父亲讲这件事的始末,因为我们做完弥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时候我正同父亲在一起。所以我就到厨房打听晚饭菜谱去了。我看菜谱跟人家看报一样是每天少不了的消遣,而且它跟戏单子一样能使我的精神兴奋。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正同附近一位与我们只是面熟的女庄园主并肩走着。我的父亲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个既友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惊讶的神色,勉强地答礼,仿佛他没有认出我们是谁。他那种疏远的眼光只有不讲客气的人才会使用,仿佛忽然退缩到眼睛的深处,象从一条漫长得望不到头的路口远远地瞥上一眼,所以他只向你略略颔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的比例相称。

    至于同勒格朗丹并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恋爱纠葛被人发现而感到尴尬的问题。我的父亲弄不明白的是他怎么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满。“如果他真有所不满的话,那我就更为遗憾了,”父亲说,“因为在那一大群衣着讲究的人们之间,他只穿件单排扣的小尺寸上装,领带也不挺括,颇有一种不事修饰、朴素自然的风度,一种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头。”家庭会议的一致看法是认为我的父亲可能过于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当时心不在焉,想别的事。父亲的挂虑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我们散步归来,在老桥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为过节在贡布雷多盘桓了几天。他一见我们便迎上前来,向我们伸出手。“书迷先生,”他这话是对我说的,“你知道保尔-戴夏克丹的这句诗么?——树林已经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这个时刻的精当的写照么?你也许还没有读过保尔-戴夏克丹的作品;读点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诉我,说他现在已经皈依布道兄弟会当修士了,不过他过去长期是一位笔触清丽的水彩画家……树林已经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愿天空对我们永远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这样的日落西山的年龄,尽管树林已经昏黑,夜幕即将降临,我这样遥望天际,也照样能得到慰藉。”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卷烟,久久凝视远方。“再见了,同伙儿们,”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后便扭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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