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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沈从文)(2)

  因为风,反而给了岚生先生许多幸福了。假日因风不出门,岚生先生便镇日陪伴着太太,无餍足的将太太侧面正面新的姿态来欣赏。随时又做了些只有一个新郎或一个情人在女人面前所做的事情,让心为太太在微嗔的一度斜睇中来跳跃。每一天早晨,觉得已经把太太卧着的模样看饱后,就开释了太太,一同起床,好变更个地位来到大玻璃窗下细细的观察太太梳头时肩上的全部。最使岚生先生神往的,是太太头上那蓬蓬松松,蓬蓬松松之所以蓬蓬松松,这差不多全赖岚生先生伴到太太在床上揉搓的结果。这是岚生先生的创作。

  岚生先生当对面蓬蓬松松情景下,每会出乎岚生太太的意外发出大笑,因为他能联想到许多有趣事情上去,不必说,就只笑,便也能使岚生太太回忆到蓬蓬松松原因上面去。若太太因此脸一红,就更要使岚生先生大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太太每每是故意这样说。

  “我笑我自己,你脸红什么?”固定的答语也从不改一个字。

  太太没有办法,只一个不理,说是近来越来越“痞”了。

  越来越“痞”是真的。岚生先生在这种情形下,是更其不讲规矩的。每到这时他就想起一些义务,在太太身上尽一 些比煮饭还需要的义务。这义务是把肩膀擦过去,把嘴唇翘起,推到岚生太太的脸边后,于是在太太脸上任何一部分,用一个邮局办事人盖邮戳在信件上的速度,巧捷的又熟练的反复其来去,直到太太口上叠连咦咦作声,用手来抵拒这爱情戳记时才停止。

  然而,纵然每早晨岚生先生都可以看到太太这蓬蓬松松的样子,也许是梳过髻子太久了,岚生太太的头发又是特别柔,一起床,用梳子一压,又平了。这算是扫兴的事。岚生先生为了救济这不是持久动人的情形,采取了从理发馆打听来的一个好办法,乘到吉利公司还在继续减价的当儿,又花一块钱,为太太买了一套烫发的器具。可是太太意思要剪要烫也都是为得陪到岚生先生外出时撑个面子,风既不愿息,自己也就不愿烫。

  太太意思是除非风息又值岚生先生不办公。风可偏不息,一拖下来就是半个月。

  某一晨。说明白点,是十月二十,因总长老太太做寿特别放假一天的某一晨。这天无风,晴。

  岚生先生恐怕本日又刮风,故在先一晚上不将放假的事告太太。醒来时,窗子特别亮,映在窗子上部的一线光,又告明岚生先生外面明亮并不是落雪。听听风,没有风。看太太,一张小小的嘴略张开,眼皮下垂,睡得是真好。

  这怎么办?

  就暂时是不把太太吵醒,一个人睡到床上筹划本日的用费罢。

  听到街上送牛奶的车子过去了。

  听到卖白馒头的人过去了。

  听到卖马蹄烧饼的人过去了。

  听到有洋车过去了。

  听到一个小孩子唱“牛头马面两边排”过去了。

  又听到隔壁院子月毛毛的哭声,太太可还没有醒。

  太太还是没有醒,身子翻过去,把脸对里面,岚生先生忽然又感动起来,头移拢去只一下——“老晏了?”太太醒了。

  “太太,不到九点,我怕你昨晚上——我不吵你哩。”

  太太不做声,翻过身来,眼屎朦胧的望着窗子。

  “晴了,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可以出去玩一整天了!”头再挤拢去,乘太太不防备就盖了一个戳。太太只眉略蹙,避开岚生先生的呼吸。

  岚生先生当时就把今天放假的事情告给了太太,太太似信非信的问:“当真不去办公吗?”

  “当真的。”

  当真的,太太已不能再忍耐,爬起来了。

  “时候还早,”岚生先生扯着被角不放松。

  “不早了,”太太也扯着被角。

  “不早也要你再陪我睡一会,”说着,一只短肥的膀子压到太太的肩上,太太就倒下。

  太太脸盘仍然规规矩矩侧放在枕上后,岚生先生的脸就搁在对面。岚生先生自得其乐的笑着。大的气息从鼻孔出来,吹到脸上热热的。短的黑的人中两边一些乌青硬胡子,鼻子左边那么一粒朱红痣;(鼻孔的毛也分明)眉间一脔小小的肉丝,耳朵孔内那三根长毛,还有足够留下一粒花生米的头顶那微凹;(仍然是微微反着光)一切都很分明。岚生先生同时也就瞅着太太不旁瞬,好让太太的眼睛同自己眼光常相遇相撞。

  太太还是不很相信岚生先生刚才的话语,恐他是要借故不上部里去办公,又问岚生先生一次说的是不是真话。

  大家都明白这是一个小春天气的早晨,正是使青年夫妇爱情怒发的早晨,凡是有一个合意太太——又是新剪了头发的——他必能猜详到岚生先生这时要对他太太所采用的方法的,我不说了。

  太太因为想起烫发的事情,虽然依旧睡下了,却把眼睛闭上不理会。

  两方坚持下来是不会得到好的结果的。大约岚生先生同时又在下意识里扇着一些要同事羡妒的虚荣翅膀了,于是就把太太从自己臂圈中开释了。

  岚生太太先起床,岚生先生就在床上看着太太热脸水。

  只一会儿,汽炉子就沸沸作响了。太太把白搪瓷壶搁到炉上后,就去找那开烫发用的新买的那一瓶火酒的螺丝开关。

  岚生先生在床上,眼睛睁得许多大,离不了太太的头,头又是那么蓬蓬松松真使人心上发痒!

  岚生太太到一些大小瓶罐间把启塞器找到后,老爷说话了。

  “太太,就用我们燃汽炉子那剩下的酒精,一样的。”

  太太心想,那种同煤油相混的脏东西,哪里用得?只是不理。瓶口软木塞子终于就在一种轻巧手法下取出了。

  水热了,头在枕上的岚生先生还在顾自儿发迷。

  看到太太在那里摩挲烫发铁夹子,恐怕太太要误事,岚生先生举起半个身子了。

  “太太,做不得,做不得。”岚生先生说,“你照我告诉你的办法,夹子包上一点新棉花,蘸一些火酒,酒可不要多。把夹子烧好后,就乘热放到发里去,对着镜子,这么那么的卷,或者是不卷,只是轻轻的挼,待会儿,你的头发就成一 个麻雀窠了。”说到挼,岚生先生在自己头上示着范,太太可总不大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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