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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逍遥)(4)



  伊渡:你写作上有什么癖好没有?比如马原,无论何时,哪怕大白天,写作时一定要开一盏台灯,把稿纸笼罩在光圈之下。贾平凹写作习惯好像也很怪,听说他一定要拉上黑色窗帘,还得焚香,好像一种宗教仪式。

  王跃文:我没有。我可以在开着的电视机前写作,也可以拿着手提电脑到树林子里写作。很容易进入写作状态,一般来说写得也很轻松。我记得写《亡魂鸟》的时候,应朋友之邀在湘西一个小城度假。我住在山里,山上树木葱茏、清荫蔽人,山腰有个小木亭子,倾斜的亭柱子树皮斑驳,颇有古意。我每天带上电脑到亭子里去写作。那亭子又恰巧是过山行人的必经之地。山民们打着山歌呼啸而过,他们不管我,我也不管他们,各自相安。

  细想起来,我可能还有种时间焦虑症。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知道准确的时间,哪怕半夜醒来,我总是下意识地去摸枕下的手表。时间无缘无故地流逝,我为此焦虑。我总是在想,哎呀,十二点了!哎呀,一点钟了!

  伊渡:可见你平常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悠闲的。你为什么会如此焦虑时间的流逝?

  王跃文:我想根源在于写作。我需要不停地写作,不然心里就发慌。而写作是需要时间的。朋友们都知道我这个毛病,他们在一块总是自己先玩着,到吃饭的时间才打电话邀我出去。吃饭之后,我嘴巴一抹,立马走人。他们该玩什么,玩什么。

  伊渡:可以谈谈你的阅读吗?

  王跃文:我读书真的是先天不足,都是后来恶补的。我的中小学阶段除了课本,几乎没有书读。我就读的中小学都没有图书馆。大学时我循规蹈矩,老师指定的必读书目,我都认真去读,主要是古典作家的作品、现实主义大师的作品。那时,我一天到晚手捧托尔斯泰、巴尔札克,很遭同学们鄙夷,因为我显得很老土,还在看现实主义的作品。那时同学们中时髦的是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加缪的《鼠疫》、贝克特和卡夫卡。我很少看这些书,也觉得很心虚似的,但我确实被托尔斯泰、巴尔札克等现实主义大师迷住了。我尤其对托尔斯泰情有独钟,他对人的灵魂的探究、他表现的知识分子的良心和道德的反省,都给我很大的震撼。

  伊渡:我感觉你的写作无论是内在精神还是外在形式,都有对这些现实主义大师的传承。

  王跃文:我没有自觉地想过这个问题。可能有吧。

  伊渡:你大学毕业后读书多吗?你怎么选择自己读的书?

  王跃文:我相信人们对书籍的选择,总是为了不断印证和加强自己的某些禀性。我们说喜欢哪一本书,往往正是因为这本书里的东西正是你内心已经有的,只是它说得更明白,境界更高。生活中也是这样,我们说喜欢谁,其实是喜欢自己。我有一个朋友,最有意思了,他读周作人,就说哎呀,我和周作人好像的。他读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又说哎呀,我跟埃克絮佩里好像的。我说,反正谁好,你就像谁,你身上具有所有人的美好品质。

  伊渡:这一点儿都不奇怪,我也是这样的。

  王跃文:读书也是有奇遇的。张爱玲说,亘古洪荒,忽然有一日相遇,也不过是轻轻说一声,哦,原来你也在这里。我理解她所说的意思,就是奇遇。1988年,我因事经过湘江边的一座小城。小城很是清寂,窄窄的街道还是青石板路。同那个年代所有的小县城一样,只有一家新华书店。我照例要去逛逛。不料在一堆特价书里发现一套1985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金圣叹评点、文子生校点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上下册,原价5.85元,打三折,1.75元。我买下了。我与这本书的相遇,觉得就是缘分,就是奇遇。

  伊渡:金圣叹是个怪人,颇倜傥不羁。据说,明亡以后,他终日静坐,以读书著述为务。他也参加过几次科举考试,每次态度都极为吊儿郎当。有次补博士弟子员,以“如此则动心否乎”为题,他在文章末尾写道:“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之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连书三十九个“动”字。学使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前三十九都还动,四十就不动了。子曰,四十不惑。如此解释圣贤,真是大逆不道。于是金圣叹终身与仕途无缘。他却大笑道:今日可还我自由身矣!专制的文化背景下,金圣叹能始终保持真正的思想心灵自由,真是个奇迹。

  王跃文:你说得对。金圣叹正是以这样的自由精神,大笔一挥,腰斩《水浒》,自称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七十回,连楔子和原序共72卷,全书只到梁山泊好汉排完座次,卢俊义做了场噩梦为止。这一腰斩,可谓用心良苦,用意颇深。大凡好写文章的人读书,除了领悟书中深意,多半喜欢玩味文字趣味。我很喜欢金圣叹对《水浒》人物文法的点评文字,可谓标新立异、笔飞句舞、画龙点睛、金针度人,堪破千古文章之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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