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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逍遥)(10)



  伊渡:不谈那么可怕的问题吧。我想问你,你心目中的享福是个什么样子?

  王跃文: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人,事佛虔诚,多年如一日,连佛都被他感动了。于是佛现身在他面前说,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满足你。我给你家财万贯?这个人摇头说不要。佛又问,我给你子孙世代高官贵爵?这个人又摇头说不要。佛又说,我让你长命百岁,万寿无疆?这个人还是摇头说不要。佛终于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个人便说,我只要几间瓦屋、半堂书画、衣食无忧,一生清茶书卷足矣。佛叹道,居士啊,此等清福,我佛都享受不到,我又如何能给你?佛于是惭愧退去。

  你问我什么是享福,这位居士所要的,也就是我所要的。你能给我吗?

  伊渡:可我看你茶已有、书已有,几间瓦屋也已有,应该可享清福了,不必求佛来给你。说到享福,陶渊明有一组诗,《读山海经》,中间有一首,我觉得最享福了:“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经。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你看,微雨、好风、树木、鸟鸣、蔬菜、故人、春酒、读书,简直让人羡慕死。

  王跃文:其实陶渊明退官之后也还是很辛苦的。他不是也“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吗?从早上干活儿,一直要干到月亮升起来才能回家。中国传统文化讲究耕读并重。我现在到乡下去,看到有些人家古风未泯,门楣上仍贴着“耕读传家”四字。但是,这写在红纸上的横批,早被风吹雨打得斑驳破碎,家中田园也已荒芜,孩子们小学没毕业就已辍学,再大一点儿就到沿海打工去了。已经不耕不读的乡下,还这样郑重其事地贴着这样的字纸,让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伊渡:钱穆在《宋明理学概说》里说过,耕读并重者必耕渐勤而读渐辍。耕不容易,人会因为物质生活的压力,渐渐放弃精神生活。这就是读书与为稻粮谋的矛盾。

  王跃文:说起来真令人感叹。我有一好友,以前最喜读书,总是说清贫才是书生的本命,自诩“阅读就是生活”。我们刚参加工作时,他在中学教书,我们见面喜欢用《红楼梦》里的话相戏谑:“妹妹近来读什么书?吃什么药?”当然认真问的只是前半句。有一天暴雨之夜,他手提一瓶德山大曲破门而入,从我书架上寻出孔稚圭的《北山移文》,灌一口酒,读一句书,每到慷慨激昂处,还扬眉大笑,连称痛快痛快。此时,窗外炸雷阵阵、雨丝横飞,好像和窗内的慷慨意气相应和,那情景真令人难忘。数年之后,我的这位好友做了副县长。他喝酒的风采不减,我俩的友好亦不减。有次聚会,他感叹生活无聊。我说,你还好,爱读书。他摇头说,我们这种人还读什么书!

  伊渡:清人笔记里面有很多好玩儿的。欧阳兆熊的《水窗春呓》里记张恺石轶事,说他当大理寺卿的时候,风流儒雅,诗书终日。被解职后,宦囊萧然,困于生计,于是写了一首绝句:“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字都更换,柴米油盐酱醋茶。”

  王跃文:学一句鲁迅的话说,总之,难。其实,人就是他肉体的囚犯。我年轻时每遇痛苦,便背诵老子的名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我背诵这话时既感到万分沉痛,又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老子已把话讲到极处,退无可退,实在大彻大悟。我又想,倘若我母亲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不知还有没有我?真不敢想像。可见人还是乐生怕死的。

  伊渡:生真的可乐吗?实在痛苦太多了。生老病死不说,光为了满足这个肉身就极麻烦。肉身是物质的,首先就得靠物质养活。怎么活呢?可以是犬儒主义式的,就是欧根第尼的那种“狗式”生活,住在一只木桶里,以节欲克己来减少活着的麻烦,惟一要求是请来看望他的国王不要遮住他晒太阳。不然就选择享乐主义。

  王跃文;说到底,不论犬儒还是享乐,都源自对现世价值的不信任。你如果不想犬儒,又不愿只像动物一样享乐,那就不要躲避痛苦,坦然承担一个人所该承担的吧。

  伊渡:你除了读书喝茶,还有什么愉悦自己的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是乐山还是乐水呢?

  王跃文:也许我骨子里早藏有一股隐士的暮气,我特别爱山。见山就亲,并不在乎它是否有名,或有仙。山须有树。无树的山使人不亲。我不能说珠穆朗玛峰不是山,但那山只令人敬畏,你除了屏息仰视,不敢生任何亲近之心,否则就是亵渎。有树的山就仁厚了、柔和了、有呼吸了,你会觉得山与你同是宇宙间之生命,众生平等,你能与这样的山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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