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17章)(4)
时间:2023-02-11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他越来越大胆地对我注视,这使我又激动又害怕。我想问问他是否去过苏州,是否在一个特殊场合遇见过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那是个招人喜爱的女孩,一根辫子老气横秋地盘在头上……但我却不由自主扯到莫名其妙的话题上去了,白白浪费一大段时间。 “你是出差吗?”我问。 “不,探家回部队。” “你部队在哪儿?” 他略带卖弄地笑道:“这可是保密的。”但他不想对我打击太大,又补充道:“我呀,开坦克!就在长江边上。” 我又来劲了。我想问:长江边上的坦克手,你难道不觉得我面熟吗?我非问不可。不问,我有根肠子就像老抻不直。越觉得他像“他”,我胆子就越小。总有一个声音在我脑瓜里警告:你别胡闹。 第二天早晨,车停在一个挺荒凉的小站上。我醒来,发现他已经不在了。他座位旁边的老头告诉我:“那解放军刚刚下车。”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直到一个拿红绿旗的推我一把:“车要开了!” 车慢慢在弯路上滑动。突然,我看见一个俊拔的身影急匆匆走着。见车过来,他停住了。我怎么用力也拉不开窗子。我冲他摇了摇军帽,他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茫然地微笑着…… 那是我惟一的一次探亲假,整个假期没意思透顶,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父母怎么会有那样的本领:让我从头到尾都在一种怀恨的恶劣情绪中过活。他们还有一个本领,就是把对我的优待表现得笨拙之极,让我没有一刻是舒服的。我简直在心惊肉跳中享受他们的厚爱。他们除了对我竭力款待,余下的精力便是阻上我去看望阿爷。只要我一提要去阿爷那里,全家便发生一种神经质的慌乱。 我乘的那趟列车不知见了什么鬼,居然在苏州站不停,直接开到了上海。车上喇叭只做了一句简单解释:“由于特殊情况……”那个年头总会出现各种各样无法解释的特殊情况。 当我出现在家门口时,妈妈虚肿的脸僵了好几秒种。我怀疑她已忘了我这个人了。接着全家人都穿着睡衣睡袍冲出来,挤在过道上,组成一个滑稽的仪仗队。我走过去,他们全都毕恭毕敬地瞪着我。我本来就没在这个家庭生活过,此刻更觉得自己是个客人。 父母及姐姐哥哥惊喜而又生疏地围着我转来转去。姐姐在里弄生产组织毛衣,脸色惨白。哥哥从黑龙江办了病退回来,神态灰溜溜的。他拿起我的军装和挎包研究一会儿,又很随便地扔下了,表示没什么可羡慕的。荡来荡去的生活使他倒像脱了俗,半人半仙似的。 母亲问我探亲假多长,我说二十天。哥哥马上振奋起来说:“我每天可以陪你!怎么样,我们来制订个度假计划吧?”他已在家闲待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度假,还没够。 当我提出立刻要去苏州看阿爷时,父亲沉下脸说:“这个事情我来安排。” 妈妈说:“有什么看头,他又不是你亲阿爷!” “我要去!明天就去!”我态度强硬起来。 “好好好,”父亲马上陪笑。作为时代特征,他对军人还是有所敬畏。“这事再慢慢商量,好好研究一下。我也是为了你好,跟这样一个阿爷来往,对你没什么好处。万一街道上向你们部队组织反映呢?……再说,你不是在表格里从来没把他填进去吗?” 我哑口无言。 直到今天,我躺在这里不能动弹的时刻,一想到老阿爷,就觉得哪里在深深地作痛,痛得我不得安生。说实话,我已不能清晰地记起阿爷的模样,只知道他的背更驼了。走路时两腿显得迟钝、僵硬。端一杯茶,会把半杯泼在衣襟上。这些都是姐姐告诉我的。但我决没有料到,他会患上那样严重的眼疾。 姐姐总是背着父母跟我谈起阿爷。她问:“你阿爷没有写过信给你吧?” 她和哥哥一贯把阿爷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我说:“我没收到他任何一封信。” “你当兵走的第二天,他来了。人好像不大对头,呆呆痴痴的。他把你留给他的信给爸爸看,叫爸去寻你回来。”姐姐说,“你真恶劣,为什么偷偷逃掉?……” 我说:“只能偷偷逃掉。” 姐姐又说:“后来他又来过几趟,大家也没什么话跟他讲,他坐坐就走了。” “他为啥不给我写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