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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15章)(3)



  董大个上台变魔术,有个病号突然跑上来,极认真地跟他比了比个头,又跑下去。他很快被押解走了。接下去是相声,当护士医生都哈哈笑时,病号们也不求甚解地跟着笑起来。医生护士笑完了,命令他们不准再笑,可这回不灵了。他们笑得演员害怕了,词忘了一多半。那男医生疯了似的吹哨也止不住他们笑。

  演出只好结束。虽然只演到一半,总算没出更糟的事。孙煤冒最后一回风险走出去,向他们表示“再见”,那个表情娇媚的家伙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一下子冲到孙煤面前,柔情似水的一双眼猛盯着她。医生护士扑上来拽他,但被他一一甩开。他拉住孙煤的衣服,出其不意从裤腰里解下一束蔫头耷脑的石竹花,死活要献给她。这时他已被那男医生抱住后腰。医生一边把他往里拖,一边冲孙煤使眼色,让她收下花,收下大家就安全了。

  原来他怀着这样动人的目的去偷花哩。

  于是病号们认为暴动的时机成熟了。他们开始砸板凳,相互厮扭,把门上的铁栅栏晃得咣咣响。刘队长也帮着医生护士去拉架,但被一个病号轻轻一挤,就跌倒了。他们个个养得膘肥体壮,除脑子不健全,浑身都健全得出奇。

  等医护人员掩护演出队全部撤出,孙煤还不敢扔手里那束花。一个护士不放心地追上来喊:“还不快扔掉!那人是男女作风问题害的病!”

  孙煤突然拔腿就跑。所有人都跑起来。离开那铁栅栏门已老远了,仍没人讲话。不知谁挑头笑了一声,大家就跟着笑起来。这场险似乎冒得既滑稽又恐怖。我边跑边想,大伙差点让我坑了。

  告诉你,你能再凑近点吗?我想对你说句悄悄话。的确如此,那事很秘密,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担架向前移动,白被单下面盖着的是我。我恨透了你们这样对我置之不理。我不反对你们抬着我没头没脑地跑,但至少得听我把这事讲完……

  听我说,你们对团支书的了解太肤浅。不,我不同意,你们假如对他下一个虚伪的结论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当然,谁会想到他给我来这一手,他看上去那样老实巴交……

  对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关于团支书。他那样对我真把我搞晕了……

  我没料到,真的没料到。

  一大早,白色平板车就从楼道里偷偷摸摸推过去。我发现推车的女护士很眼熟。那护士捂着特大口罩,也对我认真看了一下。

  “是……死了吗?”我轻声轻气地问。

  护士别转脸,没理我。意思是:废话!

  我对这个白布单蒙紧的东西,感到又神圣又恐惧:一个生命留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我不自觉跟了几步,拼命感觉着全身活力;比较着生与死的一步之差。

  一个尖嗓门在楼梯上喊:“护士长!”

  推车的站住了,回头问:“干啥?”

  “他的东西!”

  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裹在几件不太干净的衣服里,被抛到平板车上。

  护士长大声说:“再看看还有他啥东西,一块清理掉!”

  “晓得了!”尖嗓门轻松愉快地跑开了。

  护士长推车就走。一些东西掉在地上她不屑用手去拾。我走上去,将那件军装拾起来。就在我手指触到军装的同时,马上想扔下它逃跑。

  “等等!”我叫道。

  护士长停下来。我这副活见鬼的表情让她大吃一惊。

  “你是二十五床的熟人?”护士长问。

  我捏着那件汗味犹存、只剩一枚领章的军装,猛烈地摇头。

  “那天见你在他房里下棋嘛……”

  “我不认识他!”我粗暴地说。扔下军装,我的手指仍像紧捏着什么一样,松弛不下来。我后悔不该去拾它。

  “昨天夜里他死在手术台上了。”护士长司空见惯地说。见我跟着车走,她奇怪地连瞅我几眼。

  我脑子嗡嗡乱叫。我不懂自己跟着这辆车想上哪儿。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感到,死人是不可怕的。

  我还没来得及告发他,他却死了。他的死乱了我的阵脚;他又一次从我手边逃开了。我飞快地跑到演出队住处,他们在院务处几间办公室里临时搭了铺。还没人起床,我徘徊一会,想想不对,不该来这里,又转身上了楼。我跑得气也供不上了。

  我翻箱倒柜,找出那枚准备作物证的领章。同屋的女孩在灌蛋奶混合液,发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声响。要是她有意识,准不愿这样活着:让人们像浇灌肥料一样把食物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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