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14章)(5)
时间:2023-02-10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二十五床”从床头柜拿出一包李子,跌跌撞撞走回来。他说这些李子是油库工地的战友们送给他的。李子全都又青又小,他却十分珍爱地捧着。重庆兵取笑他,说平常无论怎样动员他,他都不舍得拿出来吃。 就在他把李子往床上一倒的刹那,陶小童脸色一下变了。她分明看见兜李子的破军装少了一枚领章。 “你咋个了?不好了?……”重庆兵关切地问。 她勉强拾起一颗棋子。她又回过头,那少一枚领章的军装蓦然刺痛她。“二十五床”用一把锯条磨成的小刀,摸摸索索地削着李子皮,削完统统放在一只茶缸里;陶小童明白,那是给她的。 她不敢看他,是怕在这张太单纯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丝的邪恶,或是怕自己的目光带有哪怕一丝丝杀伤力。她不敢看他,是怕一切固有的好恶是非会一下子乱了次序;或是怕他几天后万一死了,自己会像做恶梦一样想起他的形象。 她渐渐怀疑起自己,怀疑自己的女伴,怀疑蔡玲那一声大喊,统统不是真实的。这张稚气未脱的脸,这张简单甚至有些傻头傻脑的面孔,怎么可能就是窗子上那张可憎的“大白脸”呢?…… 可那枚领章明明在她这里。它的新旧程度和那件破军装上的完完全全是一对。它是证据,这不会弄错的。陶小童坐在自己病床上发呆。 她同屋有个女孩,十四五岁。躺在对面那张床上从来没见她动过,已经这样躺了半年。一段生命停止在那里,发出淡淡的臭味。仿佛还没有死就已经开始腐烂了。来守护她的父母常被护士训斥,或差使着干些脏话。这对农民夫妇对护士们的恶劣脾气毫无反应,进进出出,不声不响,脸上带着并不让人愉快的阿谀。 这所野战医院的护士们都有一副奇怪的大嗓门。她从“二十五床”的病房里出来,有位年长的护士就对她好心好意地嚷嚷:“这些当兵的都不是东西!听说那个油库工地见不到女的,保密,家属都不准去探亲。你不要理他们!见了女的,他们眼珠子发蓝!” 夜里,对面床上的小姑娘“咝咝”地微弱呼吸着。她父母就睡在门外走廊上,铺张席。每隔一两个钟头,母亲就替病人把导尿瓶里的尿倒出去。这小姑娘太不自爱,一个知青用一套军装,就换走了她的贞操。后来作下孩子,请了一位江湖巫医堕胎,导致大出血也不敢送医院,藏到差不多死了,才来求救解放军。护士们对她一家凶来凶去,是出于对这类事固有的厌恶。 陶小童忽然觉得那“咝咝”声很吵人。她睡不着,想着怎样处理“二十五床”的事。他无疑是本案被告。蔡玲咬定是张“大白脸”不过是吓糊涂了。在那样的惊恐中,任何一张脸都因触目惊心而显得奇大。从油库工地出发,当夜全队在一个县招待所宿营,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蔡玲又发出一声惨叫。女兵们全被她吓醒了。“窗子上,有张大白脸!”蔡玲边叫边往后退,撞得人仰马翻。偏偏又是她看见了“大白脸”。 “你到底看清没有?”大家问她。 “我鼻尖都跟他贴上了,会看不清?” 结果是这么回事:不知谁头天晚上将化妆镜子放在窗台上,蔡玲撩开窗帘想看看天色,不想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由此她们开始对蔡玲产生怀疑,她把一切脸都看成“大白脸”。她们曾一致把他想象成一个强悍的敌人,这印象其实被惊吓中的幻觉夸张了。就连陶小童,在扑向他、抓住他的刹那间,也把他看得高大而可怕。 谁料他竟这样弱小,这样年轻,这样……易于对付。 应该告发他吗?不管怎样,他毕竟干了件很不体面的事。这种事尤其不能被女孩子原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