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13章)(5)
时间:2023-02-10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她头也不抬:“是……个大白脸嘛!” 我看这百来号大兵既挑不出白的,也挑不出脸大的。他们个个又黑又瘦。听说最近蔬菜运不进来,炊事班满山跑着挖野菜。难怪这些脸不仅黑而且绿。 队伍只得解散。营长不理会刘队长的“算了算了”,坚持要搞个水落石出。他让我们跟他上工地。 我的手始终揣在衣兜里。那个皱巴巴的领章被我揉得很软,又浸透了手汗。 营长在前面沉默地走着,从背影也看得出他心绪坏透了。 走了十多分钟,前面出现一所房子。门窗漆成白色,白布门帘上印有红十字。白房子周围挤了不少战士,还有人站在窗子上往里看,再不断向外面的人传递消息。 彭沙沙拉拉我说:“你看,好像出了什么事!” 门口七横八竖的几副担架。我首先想到的是:血…… 营长两手一按,意思让我们稍候。他边跑边喊:“谁让你们都哄到这里来的?都回去!有什么看头!”他一个个去拽那些兵,但拽开的不久又回归了原位。 彭沙沙跑过去又跑回来:“不得了,肯定是谁牺牲了!我听他们说:洞塌了,有几个人特别壮烈!……喂,咱们干吗不去看看!” 孙煤要她打住,别叫喳喳的烦人。 还有一些戴安全帽的人急匆匆往这里奔。营长伸开手臂,拦在路上:“立定!向后——转!” “让我们看看!”他们喊道。有个战士轮换用两只拳头在脸上抹,他在哭。 “回去!不许看!”营长的嗓子快哑了,显得又狂躁又衰弱。 “我们要看看!”那些人喊得更响。他们与营长对峙着,满是泥污的脸上,一双双眼交织着哀求与威逼。 蔡玲开始打哆嗦:“咱们走吧,这里怪吓人的……” 正当营长和几个战士要冲突出来,一辆救护车疯了似的斜擦着山边驰过来。所有人迅速让开道,脸上全显出得救般的宽慰。营长跑进去,亲自抬出一个伤员。一个军医跟出来,向司机招呼道:“他是头伤,路上尽量开稳点!”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被白绷带裹严的头颅。许多人围上去,可我还是看清绷带上的一摊紫红的血。血渍与白绷带在烈日下特别刺目。 我感到一阵头晕恶心。 彭沙沙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蔡玲,把我们拖到救护车前。她似乎认为有必要把这一切看得更真切。可我的腿发软。 担架上的血是稠乎乎的,一动,它就颤起来,像团果子冻。 那具平躺的身躯上盖了件血渍的旧军装。雪白的头颅一动不动。一双搭在担架边缘的手是灰色的,指甲里全是泥。就在这时——就在这时我呆了,我看见那件覆盖在他身上的旧军装,它本来没什么可引起我注意的,但它恰恰少了一枚领章!… “就是他……” “你说什么?”旁边有人推推我。 “我说了什么?” 救护车的门关拢了。我始终揣在兜里的右手仿佛挨了咬,一下抽出来… 火车有节奏地摇晃着我,真是难得的享受。我小时总要有人这样晃我,才肯入睡。阿爷把我偷偷放在膝盖上晃,他总是迁就我。阿奶却说:不要晃她!养成习惯你就倒霉了,没人晃,她就不睡。阿爷还是要晃我。不仅是我需要,他也同样需要那样晃…… 我真想踏踏实实睡一觉,可周身奇怪地热起来。有谁在我旁边交头接耳:“……体温上去了?……”“三十九度五。” 一列火车在山缝里钻。它显得柔软滑溜。它随着地形变换着形态。它游龙般的身躯里载着不能动弹的我。 高热要把我的生命蒸发成气体,就这样,它们正一丝一丝地游离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