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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灵肉)(2)



  中国文化中,康德说的那种心中的道德法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人皆有不忍之心”。孟子打了一个比方,一个小孩儿落井了,看到的人不免惊骇,油然而生恻隐之心。这种恻隐之心,不是因为想和小孩儿的父母搞好关系,不是想在乡邻中博得见义勇为的美名,也不是因为孩子呼救的声音刺耳难听,确实是因为心中有所不忍。孟子说,无恻隐之心,算不上人;无羞恶之心,算不上人;无辞让之心,算不上人;无是非之心,算不上人。恻隐之心,是仁的萌芽;羞恶之心,是义的萌芽;辞让之心,是礼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的萌芽。孟子说的这四种萌芽,就是人性中的善。善是与生俱来的,在人的内心自然生长,像小树长成大树、花苞开成花朵。只要听凭善的本性滋长,人皆可以为尧舜。

  王跃文:是的。这善是寄居在哪里的?身体发肤自然受之父母,人性的善受之哪里呢?孟子说,善来自于天。他说的这个天,不是自然界中与地相对的物质的天,而是意理之天、道德之天。冯友兰先生认为,孟子所谓的天,就是一个由道德主宰的宇宙,人间的道德原则就是宇宙道德在人身上的体现。

  伊渡:按照孟子这种说法,灵肉可是一体的呀。人由父母所生,善由天所受。也就是说,人一来到世间,他的身上就有着善的本性。

  王跃文:表面看来是这样的,似乎人的肉体和人性浑然一体了,人的肉体和宇宙道德第一次连在了一起。这是贯穿中国文化始终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开端。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什么是浩然之气?按孟子的说法,它是一种宇宙之气,超乎人的道德之上,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流。然而,这种浩然之气同样可以养在人的心里、运行于人的身体和行为之中,最要紧的它必须寄居于人的肉体之上。

  伊渡:孟子的浩然之气只能存在于什么样的肉体上呢?或者所谓肉体并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心灵?

  王跃文:我想到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生活在古希腊,他的身体就与常人不同:面孔酷似野兽,体魄异常强健。宴会上,他是铁打的汉子,一个精力无比充沛的人。困倦和烈酒对他毫无影响。每当人们烂醉如泥、酒量最大的人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之后,惟有他可以从容地扬长而去,继续到广场上去唇枪舌剑,驳倒他的对手。

  据说,苏格拉底对严寒的非凡抵抗力也让人惊讶。寒冬天气,人们躲在家中闭门不出,还得穿上羔羊皮袄,裹上毡子,苏格拉底却依然穿着平时那件大衣,赤着脚出门,安然行走在冰雪之中。路上的士兵们对他侧目而视,以为他是以此来故意嘲笑他们在寒冷面前的畏缩的。

  苏格拉底强健的肉身与他令人生畏的智慧难道不是相互依存的共生体?敏捷的思维必须要有强健的肉体才能承载。有时,苏格拉底黎明即起,笔直地站在那里苦苦思索。中午到了,人们议论纷纷,说他从黎明开始就站在那里思考问题!夜幕降临,好奇的人们吃过晚饭,把卧床搬到外面,观察苏格拉底的动静。他们看到苏格拉底竟这样沉思着呆立了一夜!太阳升起了,苏格拉底对着太阳,虔诚地做过祷告,然后离去。

  伊渡:也许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如果没有如此强壮的肉体,他那卓然超群的精神就没法产生。

  王跃文:好像是南怀谨说过,印度自古诞生哲学和宗教,就因为它地处亚热带,野生水果很多,人们吃食不愁。他们几乎不用劳作,就可以吃饱,然后坐在菩提树下冥想,于是就诞生了哲学和宗教。我们没有必要把这种说法当成严谨的学术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起码要保证肉体的温饱,才能谈得上精神。爱斯基摩人生活在苦寒的北极圈内,必须吃尽苦头才能填饱肚子,才能保暖身子。我没有听说爱斯基摩人那里诞生了哲学和宗教。

  我们无从知道孟子的肉体生活,不能想像他是在怎样一具肉体中涵养他的浩然之气的。尽管孟子及其弟子共同著有《孟子》七卷,但其中对孟子世俗的肉体生活却鲜有记载。然而,从《孟子》的一些篇章中,我们仍略许可见孟子对肉体的态度。孟子说,理义让我的心愉悦,就像肉食饱我口福。从孟子的这个比方,我们知道他是承认肉体需要的。他更明确地认为,口喜美味,耳喜美声,目喜美色,四肢喜安逸,这些感官喜好是先天的,属于天命。天命的存在是合理的。孟子游说齐宣王实行王道,齐宣王推脱说,不行啊,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马上说,没关系,只要你照顾到老百姓也有同样的欲求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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