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味(尘梦)(11)
时间:2023-02-08 作者:王跃文 点击:次
伊渡:你小时候在家里受宠吗? 王跃文:我家乡有个传统,爷爷奶奶疼长孙,爸爸妈妈爱满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是这么一种风气。我家本来有兄弟姐妹七人,夭折了一个大姐、一个四哥。活下来的五个兄妹当中,我排行老四,肯定是最被大人忽略的。现在被我们叫做大姐的其实是二姐。那时候大人也没能力精心照顾每一个小孩儿,我们都像野草一样长大。我放学之后就在村子里野,没谁管我在干什么。突然听说哪家小孩儿在水塘里淹死了,或是爬树摔死了,全村人都跑去看看热闹,说些毫无意义的安慰话。没谁真的当心再出危险。大人们仍做自己的事,小孩子仍只顾自己玩儿。只有吃晚饭的时候,大人站在门口连叫带骂高声叫喊:野路鬼,吃饭了!野路鬼,就是书里说的孤魂野鬼。早饭是不用喊的,小孩子起床后随便吃点儿,就上学去了。中饭没吃的,更不用喊。村子大了,大人扯着喉咙喊几声,小孩子未必听得见,仍只顾玩儿着。天快黑了,我突然想起要回家了,就吓得大气不敢出,摸回家去。我肯定得吃残饭剩菜,还得低头挨骂。大人骂小孩儿无非是说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儿,吃饭都要人喊!我们父辈并不懂得玩儿是孩子的权利。小孩子听大人骂得多了,也觉得自己玩儿心太大,真是罪过。吃残饭剩菜我不怕,早习惯了;挨骂也不怕,反正只当耳边风。我最怕的是二姐和弟弟在旁边捣蛋,故意说脏东西。我从小怕脏,吃饭时想起什么脏东西,马上恶心,吃不下饭。二姐和弟弟落井下石,见我挨骂,幸灾乐祸,故意说些屎尿、鼻涕之类,我就吃不下饭了。三四岁的时候,吃饭时见弟弟屙屎屙尿,我就会哭,不吃饭。可弟弟好像总是在吃饭时屙屎屙尿,我就每饭必哭。家里人就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哭鬼。长大些了,吃饭时二姐和弟弟再故意说屎尿之类,我们就打架。吃饭时家里最是热闹,小孩子的哭闹声、打架声和大人的叫骂声响成一片。 大人的骂骂咧咧让我自小就有种负罪感,感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消五谷的,没有任何用处。“消五谷的”,这是我们家乡骂小孩儿和懒汉常用的话。星期天,学校不上课,大人也通常在这天出门赶集。我可以在家里玩儿,自由自在。可是,到了下午,我会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而我在家里什么事都没做!我马上拿起扫把扫地,然后擦桌子、去井边挑水。忙过之后,见家里干干净净,水缸里盛满了水,我才安心下来。没多时,大人回来了。我偷偷瞟着他们,想让他们发现我的劳动成果,然后表扬几句。但我多半会失望。他们不会发现我努力做了事,该骂的照样骂。小孩子不可能万事周全,大人们永远都有骂人的理由。 我也没有理由埋怨父母。他们背着政治压力,又十分贫穷,生活太艰难了。我没有像大姐和四哥那样夭折,已是万幸了。 伊渡:心理学认为,童年缺少爱,会影响到成人之后的人格健全。人都是有多面性的。我们作为朋友相处,见你总是乐观、向上,甚至有些嘻嘻哈哈。不知你有没有人格的另一面? 王跃文:谁的人格都有多面性,这是常识。总体上讲,我是积极向上、乐观通达的,但内心也掩藏着很多痛苦、孤独、苍凉、灰心,有时甚至是绝望。有医学研究认为,抑郁症患者的病根在于婴儿期缺少抚摸。我不能确认自己是否患有抑郁症,但我似乎有周期性的情绪低谷。当我的情绪陷入低谷时,我易怒、孤僻、冷漠,耳闻目睹,索然无趣。我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婴儿期得到过多少抚摸,但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没有过被大人爱抚的经历。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有种撒娇的冲动,但我怎么也不敢扑到父母的怀抱里去。我甚至为自己这种心思而羞愧。 我小时候在情感上能享受最高待遇的时候,就是生病。一旦病了,妈妈就会温柔些,问我想吃什么。我永远能够想起的,就是吃面。面是那时候的奢侈品,拿大米换来的。不过就是碗光头面,几点油星子,几段香葱。就是这碗光头面,还得躲在灶屋里偷偷吃,怕弟弟看见了也吵着要。我现在人到中年,知道健康是福。可我童年里却总盼着生病。生病了,就可恃宠称娇。 我小时候偏偏多病,哮喘、贫血、缺钙、失眠、抽风。我经常额头胀痛,其实是因为贫血,大脑缺氧。缺钙容易形成过敏性体质,就会犯哮喘病。可大人判断我是否生病,就是摸摸我的额头是否发烧。我身体不舒服了,哼哼着。大人扯我过去,摸摸额头,并没有发烧,就一把推开,说我装病。所以我感觉自己可能真的病了,欣喜之余,就是不停地摸自己的额头,期待着发高烧。真发高烧了,兴许就有碗光头面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