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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观闻)(16)



  王跃文:从性别角度去研究历史,就会发现男人们歪曲了历史。神威无比的女娲到哪儿去了呢?北岛在诗中写道:“人民在褪色的壁画上默默地死去,默默地永生。”用这话来描述女娲时代的消亡倒也很恰切。但即便是绘在壁画里永生的女人,也是被扭曲了的。西方曾有学者写过一本震撼了历史界的书,叫《中世纪前没有儿童》,说在中世纪前,没人意识到儿童原来是个独立存在的特殊群体。我们同样可以说,中世纪以前的西方也没有女人,因为“she”这个词直到十二世纪才发明。中国女人就更悲哀了,“她”字直到一九二○年才被刘半农先生在《教我如何不想她》这首歌里发明出来,比西方晚了七百年。可见,女性由辉煌而式微,东西方概莫能外。

  伊渡:可是据说有些目光敏锐的人士已经看到,“女祸时代”悄然结束,“女娲时代”卷土重来。国际上亦有类似女娲时代的说法,谓之“她时代”。上个世纪末,美国方言协会作过一个调查,评出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一个字,就是“she”。有位台湾的男性研究专家宣称,上海已进入“准母系社会”,并为之击节称快。他们发现,现在的女人,主持家政的是她们,驰骋江湖的也是她们。

  王跃文:倘若真是如此,我想今后书写历史的也必然是“她们”。我没法想像,今后在“她们”书写历史里,男人又会是个什么面目呢?

  伊渡:我在网上看见,有评论家评论你的小说时,说你有“圣女情结”。似乎你小说中写到的坏人尽是男人,你笔下的女人却没有让人讨厌的。

  王跃文:我自己没有注意到身上的所谓“圣女情结”,既然有人发现了,也许是真的吧。我很尊重女性,尤其是尊重身为人母的女性。有一个心理测试题说,你和你的旅伴,还有大象、老虎、孔雀、猴子和狗,穿过一片险象环生的森林,你必须逐一放弃你的旅伴,最后你只能与这些旅伴中的一个从森林里走出。你会选择谁?

  我和周围的亲朋好友做过这道题,答案五花八门,大象、孔雀、老虎和狗都会被人选中,就是没有人选择猴子。后来我终于遇到了一位选择猴子的人,她是我的岳母。我问岳母为什么选择猴子?岳母一脸柔和,快乐地说:只有猴子需要照顾,而且猴子很可爱啊!

  岳母脸上的光辉让我有些动容:这就是母亲啊。据说在这道心理测试题里,大象象征父母,老虎象征配偶,孔雀象征情人,狗象征朋友,而猴子象征孩子。母亲选择了孩子,我怎能不为她的回答动容呢?

  伊渡:你的岳母真有爱心。

  王跃文:天下母亲都是有爱心的,她们也许什么都舍得放弃,却最后不能放弃孩子。我冒昧地把人类的世俗生活简化为感性、理性、神性三位一体,又大胆地断言纯粹女性的精神里充盈的是神性,而纯粹男性的精神里贯注的是理性。但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不会是单方面有纯粹。人性是有局限的,无所不在的局限性使天下男女悲喜交困。

  最近,一位少年时代的女友频繁给我打电话,诉说她不惑之年的困惑。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她相夫教子,无怨无悔,充实快乐,几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现在,儿子上了大学,丈夫的公司越做越大,忙得回不了家,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内心没来由的空虚,又突然发现丈夫有了外遇。她屡屡苦劝,丈夫却口是心非,同她玩儿起了斗智斗勇的游戏。可是,她为了丈夫在儿子面前的形象,为了丈夫在社会上的地位,为了家庭能维持下去,不得不保持沉默。她说,她等待丈夫有一天会幡然醒悟。

  我不确信她的丈夫会回头,也不同意她的处事方法,但我为她身上那种女性的宽厚与仁慈而感动。那是一种纯粹的女性的精神,具有某种宗教意义的神性。

  伊渡:可现实生活中,女人们又正是因为这种美好善良的天性,让她们不断陷入更深的不幸。有时候她们这种美好善良的天性甚至纵容了男人。

  王跃文:是的。女性身上的神性是伟大的,但她们毕竟还是人。真实的人性美仑美奂,同时也千疮百孔。就说我的这位女友,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在世俗生活中散发着神性的光辉,同时也用眼泪和沉默诉说着女人的脆弱和伤痛。

  男人同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人间真实的神话是这样的:万木丛生的大地上,男人和女人繁衍着子孙。男人仰慕女人的神性,女人仰慕男人的理性。他们无法停止爱对方,他们无法停止伤害对方。他们总能相互宽恕,使爱和伤害继续下去,丰茂的大地提供他们无穷无尽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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