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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自白书(2)


  见到小石桥,二人搀扶过河,便道:“这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总之路旁的坟墓,水井,鸳鸯,牡丹,泥菩萨……全都不放过。
  但你以为一个成人可以白痴成这样的吗?整整十八里,句句都是说明一南一女在上路,竟然一窍不通半分不晓?他还有资格去求学问吗?
  ——她真是低估我的智慧!我已几乎可撰“文人无行新传”了,她还以为我只是只呆头鹅。
  到了最后。她见我执迷不悟,她也技穷了。
  芳心暗暗的赞许我刚正不阿心无旁骛,简直是可托终身的乔木。于是她拿出一只玉蝴蝶作为信物:“梁兄,弟亦有一九妹,愿结丝萝。她与弟是双胞,所以长相性情,并无两样,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我谦让一番,装作惊喜交集的,半推半就,答应她了。
  手持这只玉蝴蝶,回到经馆中招摇,不消半天,全体同窗书友都知悉我的艳遇了。
  黄超母还用热烈的助语词来颁我“最佳沟女奖”。这厮枉读圣贤书,那么市井恶俗的话都说得出口?幸好周先生不在,否则一定用“夏楚”针对。
  我沾沾自喜,扯过四九一旁耳语:
  “四九我教你,女人不能宠,一定要放长线,吊胃口,这样,便吃定她了。”
  四九俯首聆听,点头称是。
  在我出发到上虞的祝家庄议婚的前数晚,常在梦中见到英台,风情万种地招引。
  每次醒来,不免抚心一问:就这样定了吗?我再没有第二选择了吗?不过算了。如果婚后她不中我意,再思量秘密纳个小星也是可以的。
  我很笃定,对这囊中之物,少不得摆摆驾子,免得她以为我是急不可待,遂慢条斯里,左延右宕,迟了三天才去。
  在祝家楼台,预定气定神闲地发挥我的男性魅力。英台亮相了,侧门边一架屏风后红衣一展,见这丽人上穿水红衫,下系紫罗裙,头梳盘云髻,脸施薄胭脂,身后有银心相伴,款款上前向我施礼:
  “梁兄,你好。”
  哗,我眼前一亮,还不错。
  于是我俩开始话旧,说了半天,才把那玉蝴蝶掏出来,也不可以吊她胃口太久的。
  谁知一掏出来,英台便赦然道:
  “梁兄,这信物可以作废了。”
  什么?什么?——英台竟答应了马家的婚事?她竟说我来迟了?来迟了多久?
  才不过三天,事情便变了?——真令我面上过不去。哦,起了半天云,落不到半颗雨,我还要不要做人?我如何面对损友如伊抽水的奸狡笑容?
  我质问英台:“你爱那马文才什么?”
  “虽说没见过面,不过他看了我的文稿,十分倾慕,二话不说,便倩媒下聘,他多勇!——甚至不追问我的过去。再说,他家境富裕,我一过去,锦衣玉食,宝马雕车……”
  “难道就是这样了?”
  “梁兄——你为什么要迟到?你摆架子,我又岂能没架子?既然你欠那份热心,我也不忿再等,便答应他了。”
  “英台,你曾送我玉蝴蝶——”
  她施施然地走过去,拉开酸枝抽屉。原来一抽屉都是玉蝴蝶。
  天啊!一抽屉都是!也许每一个书友,连那个比她矮的辛玛祥,林嘉升都有。也许连周先生都有。——这骚货,要不她还没读满三年,
  怎能提早领得毕业文凭?唉,难为我与他同衿共枕时,忍得那么辛苦!
  “梁兄,我游戏玩过,书也读过,又见识了那么多男子,只觉得有点倦意,乘此机会也择木而栖息。”
  我气极,一手捏碎了银心端上来的喜饼,还掷在地上乱踩。吓得这丫头,哼!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也好。
  英台见我此情状,也有点怜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别这样,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们的书友任建晖,记得吗?她也是男扮女妆去攻书的。我早已秘约她来作陪嫁姐妹了。她也不错的。”
  “吓?”我惊愕失态,呻吟:
  “——书友中,究竟有谁不是女人?”
  一阵血气上涌,我口吐鲜血。
  英台见我吐血,便关怀道:“梁兄,在十八里相送那日,我便发现你身子虚弱,气喘。现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病染肺痨。银心,银心——”
  她着银心取来一纸,隔老远地递予我:“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你去诊治一下吧,肺痨可是会传染的,我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她怕传染是真。
  不要假作好心了,老早就知道,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够医好。以我所知,吐血只消磨点浓墨灌在肚里,便可立即止住。然而我却不能,为的是心病。
  谢了,我撕掉那店址。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这绝情女子手上,还苟活作甚?
  我名誉扫地,面目无光,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如何向猪朋狗友父母师长交代?连四九那厮也瞧我不起了。
  呜呼!
  我如无主孤魂一脚轻一脚重的踱回家去,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好不难行。好象刚才吐的一口血,便已把元神也一并吐掉一样。
  回家当晚,我吞了玉蝴蝶自尽。即使死了,也羞于魂兮归来,只好化蝶。
  ——敬告各位,本人乃为面子而死,决非殉情,千秋万世,切莫渲染误导。
  永诀矣。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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