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08章)(4)
时间:2023-02-08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由彭沙沙扮演的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在台上东倒西歪地舞着。灯光惨淡,表示旧社会暗无天日。天幕是徐北方挖空心思制造的机关布景:一片灰白的芦苇被风刮得左摇右伏。他告诉人们,这是象征生命在挣扎。 彭沙沙演得很来情绪。这姑娘有个好处是干任何事都劲头十足。比如她扫地,简直像跟地有深仇大恨似的。有回陶小童见她对准一小块地方横扫竖扫,扫得非常认真吃力,便奇怪地凑上去问:“彭沙沙,你在扫什么呀?” 她头也不抬地说:“你看谁扔了块纸,粘在地上了。怎么也扫不下来!” 陶小童乐了:“什么纸呀,你再仔细看看!” 她稍冷静了些,一看,原来屋顶漏下一缕阳光,投在地上形成一块白斑,被扫地心切的彭沙沙当成纸了。因为大家都很看重扫地,所以能找到一点可扫的东西颇难。后来陶小童到处跟别人讲,彭沙沙是近视眼。彭沙沙为了下台阶,就此真像近视那样眯起眼来。 不过彭沙沙在舞台上从不眯眼。她只有一个优势就是眼睛。她的眼睛说流泪就流泪。她扮演给地主放鹅的小女孩,不断有泪水从她腮帮上滚下来。 陶小童跟在孙煤后面,舞台上有十个姑娘为彭沙沙伴唱伴舞。年底有两个女兵复员,宿舍作了调整,孙煤把陶小童换到另一间寝室去了。搬床的时候,俩人的目光右点心照不宣。陶小童凭直觉感到离班长的秘密已非常近了,可班长来了这一手。孙煤知道自己这一手是很有效的。 彭沙沙穿着烂成丝丝缕缕的衣服在台上咚咚作响地舞着,烂衣衫紧裹着她的胖身材。剧情发展到后面,这放鹅的小女孩饿死在芦苇荡里。音乐是由一位新调来的作曲家写的,到此处简直像台风警报。小号蠢头蠢脑地冒出几串高音,给人恐怖感。小提琴手们闭着眼拉着没完没了的颤音。而作曲家刻意在大家谱子上标明:“此处悲痛欲绝,怒火中烧,催人泪下……”这曲子由作曲家亲自指挥,他全不管乐队奏出的效果如何,只管一个劲注视舞台上的孙煤。他觉得这姑娘简直美得要了他的命。他这样美的乐曲全是为她写的,让矮胖子彭沙沙给糟践了。彭沙沙已跳得颠三倒四,她踉跄着,趔趄着,表演生命垂危。她准备奋不顾身地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往地上一倒。这一倒要倒得真实就得不怕疼。只听“砰”的一声,彭沙沙在舞台中央倒下去。 观众们呆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这“砰”的一声把他们吓坏了。他们从这“砰”一声中感到上了当。台上这个“穷孩子”那圆滚滚的小腿真结实啊;还有那屁股,拱得像座小山!这孩子哪能是饿死的,活活是撑死的! 观众笑了!这还了得!侧幕里的男演员也笑出声来。担任伴舞的十个姑娘努力忍住,但还是有人开了头。笑在舞台上是多米诺骨牌,有个开端,后面的妄想抵挡。开始她们还闷在嗓子眼里笑,不一会儿就浑身抽筋,腮帮子作酸。后来她们索性撒开来笑,虽然有一丝明智在提醒着:再笑下去要倒霉的,但谁也停不下来。刘队长在幕边呐喊:“不准笑!不准!……”乐队拉出的颤音一点不心酸,听上去也是笑。 直到观众们先醒过神,意识到这类节目是不该笑的。他们全惊愕地睁大眼,望着这帮失去理智的演员。这事态发展下去可不得了。 只有彭沙沙一个人稳住气,躺在台上纹丝不动。听见有人笑,她简直悲愤透顶。她想,这样笑还有点原则吗?她决定就这样躺着,让自己苦难的姿态给一切人留下深刻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