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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第二部 1900年—1934年,沉默者说)(16)

  现在说第二件事。

  开始几天,我基本每个晚上都去秦家。只敲六下门,等一会儿不开,我就划船离开。只有第三天没开,原因如玉一直没告诉我。第二天晚上我敲过门环,如玉开的门,她让我进到院子里,原地等。很快,她把灌满的水壶给我,又包了几个馒头和一小坛咸菜,把我像个乞丐一样推出门外。回去的路上我差点哭出来。我安慰自己,如玉还是心疼我的,你看,给了吃的喝的。第三天门没开,我跟自己说,明天还不开门我再哭。到下次开门之前,我喝的都是白河水。

  第四天开门了。左边门上秦叔宝整个脑袋都没了。我敲第五下门就开了,如玉提溜着一块笼布,干粮、菜和水都准备好了,另外给我灌了一壶凉白开。她没说话,我也只说了一句。我说,如玉,我欢喜你,跟我走,我会对你好。我把练熟的几句话放到一句里说了。她把我送出门,我上船的时候她

  突然哭了,然后转身就走。我站在船上还没来及动,她已经把门关上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

  第九天,两个门神都不见了。秦家的门楣上插着一个义和团红黄两色的三角旗。如玉把我送到码头,开始解自家的小船。我问,你,干,什么?她伸手揪住我的胡子,给你剪剪,赶上我爹长了。

  再没见过那么亮的月光,我们把船划到芦苇荡边。四野无人,她跳到我船上,拿出剪刀,咔嚓咔嚓一顿剪。我闭上眼,期待有更柔软温暖的东西碰到我脸上。当然不会有,这不是在意大利,如玉是个中国姑娘。她没把我的胡须剪光,她觉得有型的胡须能把我的外国人特征遮住。头发也修剪了,甚至拿出一把剃刀,把我的前半个脑袋刮成了秃瓢,这样接上假辫子,更像一个中国人。好了,她让我睁开眼往水里看。

  水里有个圆月,月亮周围环绕着白云。河面上如同撒了一层白银,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头脸。我又成了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这一天,如玉十九岁半。皓月当空,白云千里万里,百无禁忌。意大利没有这么好的月亮。我让如玉赶快回去,她坚持要看看我住的地方。我在前头开路,把她带到那片安全幽静的芦苇荡。嗯嗯,她点着头。看完了,她撑船往外走。我跟着她出来,送她回到小码头。

  从这个晚上开始,如玉不再让我去她家,傍晚时分她过来。带上食物和水,带着我的水上生活可能需要的日常用品和工具。比如烧水煮饭的瓦罐,比如碗筷,比如盐,比如针线,比如一顶蚊帐,比如一把鱼叉,比如一大截鱼线和几枚钓钩,比如两条白面袋子。我在岸边砍了几根上好的楝树木,给我的船做了一挂简易的风帆。等等。在芦苇荡里,这些材料基本上安顿好了我的生活;带着如玉一路往北逃亡,这些材料也满足了我们基本的生活需求,尽管艰难,依然能够活下来。我已经能比较熟练地使用中国筷子。如玉隔三差五过来,来了话也不多,更不会解释昨天或前两天为什么没来。我们只用最简单、最基本的汉语交流,我表达不清和听不懂的,她会重复几次;她重复过的词汇和句子,我差不多都能记住。有天晚上如玉跟我说,再努力一下,就能赶上大卫了。她在鼓励我。我知道我的汉语发音没有大卫好。不过我也相信这是她的由衷之言,从开始完全没法沟通,到现在大部分事情连说带比画加蒙都能交流,她还是挺开心的。

  我们坐在芦苇荡里,船晃晃悠悠,芦苇在黑暗里波浪一般涌动,水鸟在梦啼。只有黑夜,只有我们和这片大水,大清国、义和团和瓦德西率领的联军都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只说不能相见的时间里各自的生活,主要是我说;如果我不说话,完全可能整个晚上我们都面对面傻坐着。我们中间隔着正在燃烧的蒲棒,她不许我把手伸过去。她能过来,孤男寡女共处一条船上,对一个中国姑娘已是天大的尺度了。我能说的也不多,不出芦苇荡,几天见不着一个人,我只能给她讲水的故事、芦苇的故事、水鸟和野鸡野鸭的故事、我抓鱼的故事。后来讲我在维罗纳和威尼斯时就喜欢上运河的故事。她不知道维罗纳和威尼斯在哪里,也不知道欧洲的运河是什么样,马可·波罗更是头一次听说。太好了,我有可以跟她讲一辈子的谈资。听累了,也可能被我比画累了,或者时间晚了,她站起来,我就送她回家。

  漆黑的白河上一条船都没有,离她家码头还有一段距离,她让我停下来。我看着她划到码头、泊船、回家、关上院门,然后升起帆回我的伊甸园。长夜漫漫,我有足够的时间一点点琢磨用帆的诀窍。我把那片芦苇荡称作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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