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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05章)(2)



  十四岁的女孩爱过一个人。

  十四岁的女孩穿着新布鞋。头发梳成一根辫子盘在脑后,这样有点老气横秋,但毕竟与那些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区别开了。

  我当时就那样一副打扮跑到火车站。

  许许多多人冲进院子,来抬阿爷的东西。他们拿别人的东西像拿自己的一样顺手,真奇怪。火车站人多得快要挤死我了。我扑上去,你们干吗拿阿爷的书?你们要把我们家抢空啊!?小鬼,让开,你想吃苦头啊?!我要买一张到上海的票!空空的墙壁,那里曾经一字排开四只一模一样的红木柜,里面装着书。现在只剩空空的墙壁了。上海的票没有了,你买明天的吧?不行,我不愿回那个空荡荡的家了,我要到父母那里去。我不管你到哪去,反正票卖光了。阿爷朝那些人关照:这些书有的是孤本、善本,读起来请你们格外当心。死老头子!让开,你作死啊?!火车站挤满了人。不管阿爷伤不伤心,反正我不愿待在他身边,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阿爷像个受气包。

  我当时就那样在火车站荡来荡去。

  一列火车进站,候车室大乱起来。莫名其妙,人都疯了一样相互挤着,盲目地撞着。人都疯了。我被挤到一个角落,这是“忠字台”,我没有退路了。阿爷每天敲石头回来,进院门第一件事就是唤我。唤得又急又慌,像在把一个晕过去的人唤醒。当我应声跑出来,他的眼神才慢慢安稳下来,好像魂刚刚附体。我知道,他是怕某一天回来,我已经被父母连户口簿一块带走了。所以我想离开他,我怕这种心惊肉跳的日子。反正我迟早要离开他,父亲已下过最后通牒。

  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挤。我一点也不愿意到父母那里去。我离开阿爷,是为了他好,他提心吊胆地维护着一点点希望,实在是备受折磨。父母反正要带我走,早晚我会离开他,何必维护这点虚伪的希望呢。我下决心把他的这点可怜巴巴的希望搞掉。火车站怎么啦?人们都怎么啦?上海在搞大疏散,于是此地的人像发了酵。我没有退路,后面是“忠字台”。

  十四岁的女孩要说爱过谁,人家准当笑话讲。但事实证明,这种青春期高发病,每个女孩子都要发的。每个女孩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都爱过一个人,假如她不说谎,她就承认,她爱过。或者她不同意我的说法:把那叫爱情。管它呢,反正性质一样。可惜没有谁诚实到把十四岁的爱情讲给人家听。

  没完没了的人工呼吸,他们把汗滴在我脸上。我不动声色,他们要我活下去,所以事情只好由他们决定了。

  假如我不死,荣誉便会大大减少。人们对活着的英雄总有些不习惯。你在死后享用不完的东西,也不允许你拿到生前来占有。他们要把我作为一个普通人救活,而我注定要成为一个英雄去死。

  我的一切都在渐渐衰竭。绝望是那么彻底。正因为彻底,才使我心地坦然。

  我感到我来不及讲完那个多年前的爱情故事了……

  我汗流浃背,拼命抵御着狂乱的人群。我也开始挤,每个人都在剧烈动荡中才可能求得稳定。“哗啦!”一声响——

  人群突然不动了。一个挨一个,像直立着窒息了。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

  “忠字台”不该用这样削薄的板片来筑造。这些板片暴露了,使人一眼看透那忠诚的虚伪。一层红布下的崇拜,是那样不牢靠。总之,它垮下来。并没有巨大的声响,几乎是一声不响,但人们却像五雷轰顶。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堆曾是伟大象征的碎片。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打算从一群呆若木鸡的人眼皮下溜走。“呃——是她!”她的离去恰巧提醒了人们。

  我被人揪住了。许多双手伸向我,我发起抖来,像真正的坏蛋那样狼狈地发抖。我这才相信,没有罪恶的人也.会发抖。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不是的不是……人.们发现这样是扯不清楚的,索性上来扭住我。

  粤菜有道名菜,就是众所周知的猴脑。厨子将客人领到笼子前面,让客人自己点一只中意的猴子。猴子们在这时一齐下跪,瑟瑟发抖。但只要客人的手指点到哪只猴子,其它同伴会一拥而上,叽叽乱叫着,把这只被点中的猴子抓住,急不可待地交往厨子手里。

  人们揪住十四岁的女孩,叽叽乱叫着。

  找到一名替罪者,大家顿时感到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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