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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第二部 1901年,北上(二))(28)

  午饭后,两个府衙的士兵驾一艘挂帆的乌篷船来报到;胖的姓周,瘦的姓顾。外出采买伙食和日用品的邵常来跟大陈也回到船上。大家与士兵鲁和钱挥手作别。老陈在甲板上点燃一挂祈福和驱凶避邪的鞭炮,转身对两个儿子高喊:

  “起!”

  小波罗躺在床上很有些遗憾。运河沿岸两个最重要的城市,淮安和济宁,阴差阳错都失之交臂。他欠起身子想从窗户往外看,一动伤口就疼,只好躺下。在他的想法里,除了要将济宁的运河及水文细细斟酌一番,另一个心愿就是到曲阜,瞻仰孔府、孔庙、孟庙,祭拜孔林,亲近一下中国两千年文化里的大贤人;离开济宁时,再饱餐一顿太白楼的美味,如此才算真正来过济宁。但船已越过最后一段城墙,济宁就此别过。

  事情一下子单纯了,就是赶路,船只在采办日用品和经过船闸时才停下。这两天的雨果然帮了大忙,运河水势浩荡,帆涨满,行驶的速度老陈很满意。他对这一段水路也满怀好奇,运河上跑了大半辈子,不过济宁,不见识一下南旺分水口,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运河上结结实实忙活过。一路往西北走,有花有草,有芦苇、荷花、野鸡野鸭和飞鸟,有数不清的来往船只从沉舟侧畔经过,有叫卖的小商小贩,有披红戴绿的流动妓院,有无数简陋的小码头,有贫困的十万人家和垂头丧气的无所事事的拉纤者。他们夜以继日地调动樯楫,穿过马场湖到南望湖;其间历经通济闸和寺前闸,之后还会经过柳林闸、十里闸、开合闸、袁口闸、新口闸、安山闸,然后抵达安山湖。再走下去就是聊城地界。

  行至南阳湖正值清早,整个船上只有掌舵的老陈一人醒着。年纪大了觉少,醒了就想多赶二里路。接着醒来的是小波罗。在床上躺了几天,睡眠成了他最讨厌的事;躺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每一刻他都希望自己醒着,跟谢平遥、孙过程他们说说话,说什么都行,但还是经常在聊天中不知不觉滑进了睡眠。昨天晚上,他在听孙过程讲他们家祖宗搬离南旺的故事时睡着的,一觉睡到现在。孙过程听他父亲说,逃荒那年南旺的河道差不多见底了,往年七月到九月基本能正常通航,那年十二个月都过不去一艘像样的船,前一年也好不到哪里去。风调雨顺之年穷人的日子也照样不好过,又碰上运河断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连上顿也没了,只能另寻活路,才有了后来扎根梁山。小波罗还想着继续听梁山的故事,人已经睡着了。

  先听见波浪拍击船帮的声音,小波罗醒来。头脑昏沉,四肢极不清爽的酸疼,肉肉的,闷闷的。睡多了。跟躺着不动的难受相比他宁愿感受肚皮上的锋利干净的疼,就扭动一下身体,一种新鲜的疼痛如同一道闪电,瞬间贯穿了全身,小波罗出了一脑门子汗。波浪拍击船帮的声音消失了,窗外传来悠远高亢的说话声。他听不懂的,一群中国人在节奏分明地喊着号子。一大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热火朝天地喊着劳动号子?他忍不住好奇。这好奇让他如卧针毡。他尝试着用左胳膊肘撑起半个上半身,一阵新的疼痛,他停下来,感受疼痛的强度,直到习惯它;接着撑起右胳膊肘,又是一阵疼痛,再停下,等自己适应了那新的强度,左手推开窗户,顺便扒住窗框,上半身斜立着。他清晰地感到出汗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半秒钟里豆大的汗珠挂满了一头一脸,伤口疼得像被重新割了一刀,长度和深度一模一样。但他觉得疼得值,躺下几天后,他终于可以看见比卧舱大的空间。不是大一点,而是像整个世界一样大,他看见的就是整个世界。

  他的回报还不仅于此:他看见了一个火热的劳动场面,无数的中国人正在挖河筑堤。男人们一例短打,辫子缠在头上或者脖子上;年轻的裸着上身,裤子卷到膝盖处;有穿草鞋的,更多人打着赤脚;牵绳的、测绘的、挖土的、抬泥的、推车的、拉车的、下桩的、打夯的,穿梭往来,不亦乐乎。当官的挺着肚子站在高处,陪同者伸直手在比画,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和胡须。也有女人出没其间,拎汤罐端瓷碗,给干活的男人送水送饭。河道宽阔,堤岸高拔,新鲜的泥土敞开在他们脚下。他听不见河工现场琐碎的嘈嘈切切,却在整个场面之上发现了一曲整饬昂奋的合唱,既欢快,又劳苦,仿佛滚沸的巨型大锅里升腾起的雄浑蒸汽,但他听不懂。

  他很想听懂。他犹豫一下,敲响了身后的舱壁。

  谢平遥来到隔壁。船走得慢,窗外的挑河现场几乎没变,依然热气腾腾。在谢平遥奇怪此地竟有如此规模的挑河工程之前,他也听到了小波罗所说的合唱,听上去有些遥远,入耳却分明。那是一首河工号子,《筑堤歌》。在淮安待了几年,疏浚河道、加固堤防的大小工程见过一些,干活时壮志提神的谣歌和号子也大同小异。跟着窗外的节奏,他给小波罗翻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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