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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03章)(2)



  “陶小童!陶——小——童!”

  终于,我真切地听见了。

  我不知怎么会紧张起来。我衣冠不整,蓬头垢面,躺的姿势也很笨拙,待会儿相逢时,我的形象大概不如他们想象中的英勇。

  他们在喊我,战友们。我光着的脚丫突然有些发热,手指在往泥土里抠。我明白,这叫激动。我幸亏没死,不然就错过了这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陶——小——童!”

  我试着应了一声。一张口,吓了我一跳:嗓子眼只出来一股粗气,这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怎么突然间没了声音?

  从那次修“人防”工程,成立鼓动组,我的声音差不多就被判了死刑。变魔才的董大个负责筹备鼓动组。我当时挤过去对他嚷:“我参加!我我我!”

  他说。“别起哄!”董大个的长手臂左挥右挥,分配谁谁打鼓,谁谁敲锣。最后也没看上我。他事后笑着对找说:“你的嗓子只能讲悄悄话。”大美丽孙煤是鼓动组的主力。她就是不报名,也有人请。她即便不张口,往那儿一站,就是鼓动。她深深勒着闪闪发光的腰带,上面挎着竹板,红穗子一飘一飘,真让我羡慕得不想活。鼓动组占了一块高地,成了整个工地、几千军民瞩目的中心。他们临时搭了座大牌楼,学生们扎许多纸花饰上去,打扮得象顶巨大花轿。“花轿”一侧贴满对解放军的赞美之词,另一侧又是解放军把同样的词推让给老百姓,给人感觉是军民在抬杠。后来鼓动组扩充人马,全宣传队几乎都挤到“大花轿”里去了,剩下可怜的人数还在暴烈的日头下刨大坑抬大筐,其中就有我,还有团支书王掖生。我肩膀上肿了个紫红的小馒头,真希望他们也把我收容到鼓动组去。把我和团支书搁一块可真冤死我了,我虽然声音小,但不是左嗓子,他连语录歌都会唱走调。哪天打起仗来,鼓动组就是全牺牲了,也轮不上他去唱。

  我又试了一次,嗓子还是“呼哧”一声,象破了的手风琴风箱,更象排废气的管道。我急了,我若与战友们失之交臂,就意味着永远这样不舒服地躺下去,可我早就躺腻味了。并不是我对死这事有什么反悔,我是说,连最后亮相都免去的死法我有点不甘心。

  一批批汗珠从我的毛孔里冒出来。我无法挣扎、无法叫喊、无法向来找我的人发出一个我没死的证明。一棵树严严实实掩盖着我,是我把它弄断的,现在它要断送我。

  “陶——小——童!”

  你们这样喊是白搭。

  过去我常常很不服气地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操练操练嗓子,不信它就那么点能耐。以后证明我行:只要没顾虑,我也能发出大喇叭似的嗓音。任命我当新兵班长的当天,我的嗓门之大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我懂了,我目前的状况叫失声。人的神经受到强刺激后,就会出现这种官能性的失声。

  阿奶喜欢静悄悄的女孩子。她不喜欢姐姐,因为她成天哇啦哇啦。女孩子讲话要尽量轻声,别怕人家听不清。

  阿奶最后是被一帮哇哇乱喊的人活活给吓死的。他们冲进来,站在院子里喊了一下午,一边喊一边翻箱倒柜,说是找阿爷的发报机。他们断定阿爷每天要跟台湾联系。阿奶当晚就故世了,她闭上眼的时候,阿爷大声叫她名字,她突然睁开限咕噜一句:“行行好,别吵我。”我本来已准备放声大哭了,这时改变了主意,哭得极轻声。到最后我都是阿奶最赏识的女孩。

  我一筹莫展地听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喊。他们在靠近我,大概只隔百来米了。天黑透了,“阿斯匹林”似的月亮已被云吞掉。这山上尽是大小石头,一场泥石流几乎把全世界的混账石头都集中到这里,藏下我这么个人,象大海淹没一枚贝壳般省事。你们别这么喊好不好,喊得我难受得要死。我的手指已往泥土里抠得更深,整个感觉象做恶梦。谁都做过那种梦的:自身囿于巨大危险,却动不了,无法摆脱,最可怕的是喊不出来。

  我张大嘴巴,鼓足劲头,结果还是“呼——”,好象它除了出气,不会干别的了。我知道他们已离我很近,我哪怕讲句悄悄话,他们听得见。

  我发现我在哭,热乎乎的眼泪被招风耳盛接住。我有很久没哭过了,当新兵的时候,一哭,班长孙煤就说:你们新兵少给我来这一套。后来我当了班长也照样这么说。孙煤从来不哭,我认为这是她顶过硬的招,当着部下的面一哭,威信全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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