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第一部 1901年,北上(一))(3)
时间:2023-02-04 作者:徐则臣 点击:次
谢平遥收拾行装,星夜赶往淮安。路远水长,搭车,步行,大船,小船,还蹭过放排人的竹筏子。到了淮安的那天早上,痛痛快快吃了两大碗当地著名的长鱼面,然后一身热乎劲儿去衙门报到。刚开始几年,他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有事干,有大事干。洋人知道漕运对于大清国的意义,租界他们圈了,沿海港口他们占了,内陆水道也想要。一条长河肯定是拿不下,但在这河道里塞点自己的东西总是可以的:我的人你得让我走,我的货你得让我运,我要沿河来来回回跑,没事别随便拦着;税少收点,尤其通关时候;载我大英、大意、大奥匈、大荷兰、大法国、大俄罗斯等帝国货物的船,务必要保证最快过闸;地球自西向东转,咱们西方人的时间可耽误不起。谢平遥要干的就是这些,跟着长官和他们谈。翻译的时候他比长官都急,长官表达不到位的意思,他用英语给补足了;洋人闪闪烁烁的话,他给彻底地翻出来,让大人们听着刺耳难受。他的翻译让谈判和交流变得更加有效,三下五除二直奔结果;时间明显缩短了,但也让衙门里的大人和洋鬼子经常莫名地光火。 关于这一点,谢平遥和李赞奇在日常通信中讨论过,究竟何为翻译的伦理。该直译还是意译?在翻译中是否可以补足与完善?谢平遥坚持终极意义上的有效表达最重要。李赞奇不同意越俎代庖,什么叫有效表达?是你的有效表达还是被译者的有效表达?谢平遥写了一封长信跟他理论:你都不知道洋人是多么傲慢和贪婪,他们西方人的时间耽误不起,咱们的时间就耗得起?他们船在咱们水里走,凭什么他们说了算?大船小船、帆船机帆船小火轮都是船,凭什么挂了个洋国旗就可以插队加塞?上帝来到人间,也讲不出这个道理。你也不知道咱们衙门里的这帮窝囊废有多卑微和怯懦,洋鬼子嗓门大一点,他们腰杆就弯下去几度;幸亏没遇上个唱美声的,要不脑袋真要夹进裤裆里了。洋鬼子拍一下桌子,他们能直接尿出来。我要一板一眼照着大人们的意思译,咱们的运河上早就飘满了万国旗。 李赞奇提醒他,长此以往,这活儿干不久。果然,第四年刚过了两个月零三天,顶头上司接上面指示,要对谢平遥委以重任:造船厂更需要他。漕运总督管着文武官员近三百号,还有仓储、造船和卫漕兵丁两万余人;漕运总督部院下辖的造船厂好多家,最大的位于清江浦,距衙门二十里路,谢平遥被派到的就是这里。船厂大,造船上就有点想法,请了几个外国专家对漕船做些现代化的改进,需要翻译人员跟着,保证好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到了清江浦,谢平遥才明白,哪里是重用,分明是发配,他被打发到了一个更无意义的位置上。 漕运到了这一天,稍微懂行的都知道没戏了,只是宣判死刑早一点晚一点而已。造船厂也没了劲头,几副漕船的骨架戳在巨大的厂房里,几个月无人问津。因为靠近河边,禽鸟纷纷落户船舱,有一回谢平遥去厂房,对一艘烂尾的漕船狠出了一拳,两只野鸡擦着他的耳朵扑棱棱飞出来。船厂从上到下百无聊赖,唯一进步的技艺是麻将,外国专家都能把这项中国传统娱乐玩得很溜,完全不需要翻译。谢平遥成了一个打麻将都靠不上边的翻译。浑浑噩噩待了一阵子,京城传来消息,有个叫康有为的,发动了十八省千余号举人,联名上书。这是个大动作,不知道真假。但从此他就开始关注这个康有为,和李赞奇等朋友通信,话题也多半离不开这个人。 三年后,他从来淮巡察的京城官员那里得知,京城变法了,领头果然是那个姓康的,还有他的弟子梁启超。这消息让他着实兴奋了一些时候,尽管他一直不喜欢报纸上印出来的康南海照片,胡子的造型让他有说不出的别扭。他给李赞奇写信:真想去京城看看,见证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李赞奇回信波澜不惊:老弟,矜持点,伟大的时代不是煮熟的鸡蛋,剥了壳就能白白胖胖地蹦出来。又被李赞奇的乌鸦嘴说中了。再次得到变法的消息,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康广仁已经被推到菜市口砍了,康有为和梁启超的通缉令也沿运河贴了一路。不知道他们躲到了哪里。谢平遥为康梁的安危很是担心了一阵子,整个人七上八下地悬着,好像自己也成了在逃犯,生活总也落不了地。好在造船厂旁边有家面馆,隔三岔五早上去吃碗面,热乎乎地下了肚,这一天才能稍稍踏实一点。但饭量明显小了,老板娘亲自下厨做的正宗长鱼面,也只吃得下一碗。 造船厂有官员就有等级,有等级就是个衙门,衙门里所有的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比如,就算屁事没有,大家也都装模作样地上下班。就是打麻将、推牌九,也要去衙门里打,在衙门里推,这是恪尽职守;把牌桌搬回家打,那是渎职。除此之外,就是为虚空中的利益和官阶钩心斗角。所有人都知道漕运日薄西山,造船厂也行将就木,一个个也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另谋生路和前程,但见到肉丁大的好处还是攥死了不撒手。造船厂里除了上头下来的各种旨意和命令,基本上与世隔绝,依着某种惯性的形式主义在运转。谢平遥时常有悲凉的沦陷感,仿佛内心里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他觉得自己正一寸寸沦陷在丧失了切肤之痛的抽象生活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