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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第一部 1901年,北上(一))(11)

  “现在呢?”

  “你们也无家可归?那我跟你们一样。”

  “您知道神父去哪儿了?”

  “不知道,半年前我到这里就没见着,当时我推开门就进来了。早不知道躲哪儿去啦。”

  “为什么躲?”小波罗问。

  “原来你爹是个外国人,嘿嘿!”老头点着谢平遥的鼻子,黑暗中也能看见他暧昧的表情。“听说北边的人成群结队要来,杀!”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你爹那会儿要在,也得跑路。”

  谢平遥翻译时把“你爹”给省了,这个亏不能吃。“北边的人来了么?”

  “没看见。”老头雄伟地抖了抖身子,把要滑下去的衣服重新披好,打了个哈欠。“那时候我还住在二十里外的尼姑庵里。”

  “我是说,您在尼姑庵里看见北边来人了没有?”

  “庵里早没了香火,最后一个尼姑也还俗啦。南边的人都不来了。”

  谢平遥翻译得有点艰难,这人说话完全不在道上。谢平遥的意思是,就这样吧,该走了,让他继续睡觉。小波罗还是不死心,问:“教堂里的神父是哪里人?”

  “外国人。”老头一本正经地说。

  “我是说,是英国人、德国人、美国人还是意大利人,或者其他国家人?”

  “外国人啊。”老头哈欠打了一半停下,非常严肃地纠正他们。在他看来,这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个是中国,另一个是外国。

  小波罗知道不会再问出名堂了,摊开手同意离开。他还是感谢了一下。

  返回的路上有说不出名字的虫子在叫。小波罗对着虫子叫的方向连甩了三鞭子。他的鞭子甩得很好,声音流畅,能响出两里地。当然鞭子也好。收了鞭子,三个人继续沉默地走了一段,小波罗突然问谢平遥:“一个中国人逃难,会投奔一个外国人吗?”

  谢平遥觉得这问题有点怪,问大徒弟:“你会吗?”

  “我?”大徒弟指指自己,他已经习惯了游离在小波罗和谢平遥两人对话之外。大晚上能看见的东西不多,需要问他的事更少,而回去的河堤一路笔直。“我会么?要是中国人都不收留我,外国人会要我?”

  小波罗又问:“那在你们中国,一个外国人逃难,会投奔另一个外国人吗?”

  谢平遥隐约感到了两个问题之间存在着某种逻辑关系,但他说不清楚。他转而又问大徒弟:“如果你是外国人,逃难时,你会投奔别的外国人么?”

  “我都得逃难了,别的外国人肯定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大徒弟又觉得未必妥,补充说,“不过也不一定。”

  “那你呢?”小波罗问谢平遥。

  “先找朋友落一下脚,再找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待着。”

  小波罗揪着胡子点点头,“嗯,也有道理。”拐杖击打小路发出闷闷的声音。下露水了。背后的村庄里又传来几声狗咬。谢平遥回头看,村庄彻底黑下来,所有人都躺下了。

  桅杆上挂一盏气死风灯,提醒后面的船只别撞上来。邵常来睡着了。二徒弟也睡着了。船主坐在船尾抽烟,烟锅每亮一下,照见他睁大的眼。他在看来时的方向。视野所及处暂时没有夜航船。运河上百无禁忌。尽管如此,他还是提醒自己慎重。跟先前一样,他排了夜间值班的顺序:前半夜可能有船经过,他自己守着;后半夜没什么事,两个徒弟守。主要是大徒弟,二徒弟更年轻,觉多,可以多睡一会儿。船上一共四间卧仓,船主和小徒弟合住一间,邵常来和大徒弟合住另一间,小波罗和谢平遥一人一间。小波罗和谢平遥隔壁,半夜里有事,敲一下薄薄的木板墙壁,谢平遥就能听见。小波罗的呼噜声,谢平遥也听得清楚。

  洗漱之后,谢平遥坐在窄小的床上看龚定庵的《己亥杂诗》,灯火如豆,他得凑到油灯前看。定庵先生在一首诗里写:“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此诗乃定盦先生自况:少年时期舞剑吹箫样样来得,如今全都干不了了。现在乘船南归故里,情绪苍凉,万千哀乐,一起奔至而来,实在是没料到啊。悲凉黯淡又夹杂了挫败之伤痛的中年心境跃然而出,看得谢平遥不由得心也沉下去。定盦先生自况而况人,说的不也正是在船上的他么。区别只在,龚自珍彼时南归,而他北上;南归是故里,北上却是无所知之地。这么一想,谢平遥竟也有了一点绝望触底之后反弹的振奋。

  隔壁小波罗拖动一下桌子,船摇晃的幅度大了一点,他开始写日记。小波罗每天晚上写,有时候白天也写。他的意大利文写起来弯弯绕绕,尤其用他的闪亮的派克笔写。在二徒弟看来,这场面有着某种神奇的仪式感,他经常倚着卧舱的墙,远远地看小波罗在牛皮封面的本子上写。一旦被发现,他就腼腆一笑,闪身逃了。现在小波罗开始了例行的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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