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后记)(2)
时间:2023-02-02 作者:陈彦 点击:次
我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担任过二十五年专业编剧,还交叉任职过十几年团长、院长。这是一个大院,有自己的创作研究机构,还有四个剧种各不相同的演出团。六七百号各类吹、拉、弹、唱、编、导、画、研人才,几乎都把腮帮子鼓多大,在这里日夜吹响着“振兴秦腔”的号角。我任院长的十年,刚好陪伴着一百多位戏曲孩子,走过了他们从儿童到少年、再到青年的成长历程。孩子们从平均年龄十一二岁,长到二十一二岁,我就像看着一枝枝柳梢在春风中日渐鹅黄、嫩绿、含苞、抽芽、发散,直到婀娜多姿,杨柳依依。几乎是没漏掉任何一个成长细节。不能不交代的背景是:孩子们一脚踏入这个剧院时,21世纪才刚开启三四个年头。外面的世界,几乎是被“全民言商”的生态混沌裹挟着。任院墙再高,也难抵挡“急雨射仓壁,漫窍若注壶”的逼渗。可孩子们硬是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每日穿着色调单一的练功服;走着与时代渐行渐远的“手眼身法步”;演唱着日益孤立无援的古老腔调:完成了五年堪称艰苦卓绝的演艺学业。他们的毕业作品是《杨门女将》。当平均年龄只有十六七岁的一群孩子,以他们扎实的功底、靓丽的群像,演绎出一台走遍大江南北,甚至欧洲、北美、亚洲、港澳台地区都饱受赞誉的大戏时,我不能不常常用“少年英雄群体”来褒扬他们的奉献牺牲精神。说他们是“少年英雄”,其实一点都未拔高。在最离不开父母时,他们撕裂了父爱、母爱;在最需要关心、呵护时,他们忍受着钻心的痛疼与长夜寂寞,让几近濒临失传的绝技,点点走心上身。尤其让人感动的是:在官贪、商奸、民风普遍失范时,他们却以瘦弱之躯,杜鹃啼血般地演绎着公道、正义、仁厚、诚信这些社会通识,修复起《铡美案》《窦娥冤》《清风亭》《周仁回府》这些古老血管,让其汨汩流淌在现实已不大相认的土地上。以他们的年岁,本不该牺牲青春,去承担他们不该承担、也承担不起的这份责任。但他们却以单薄的肩膀、稚嫩的咽喉,担当、呼唤起生命伦理、世道人心、恒常价值来。他们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在我读过的书里,常记忆犹新的,有斯托夫人《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那个白人女孩儿伊娃。她就担当了她本担负不起的解放黑奴的责任。斯托夫人并没有把她写成一个解放者。而是用天使一般润物无声的善良、无邪、爱心,让她身边所有人,都感知到了被温暖与融化的无以匹敌的人性力量。 长期以来,我就有书写戏曲艺人成长的萌动与情愫。尤其是不想放过他们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因为他们在这个时代就已开始了一种叫担当的传播活动。尽管这种担当于他们并非是一种自觉。可客观效果,已然是了。终于,《主角》要开启这种生活了,我是想尽量贴着十分熟悉的地皮,把那些内心深处的感知与记忆,能够皮毛粘连、血水两掺地和盘托出。因为那些生活曾经那样打动过我,我就固执地相信,也是会打动别人的。 《角》的主角叫忆秦娥。一九七六年她出场时,还不到十一岁,姐妹俩,她排行老二。父母亲更希望她们能招引来一个弟弟,因此,姐姐取名叫来弟,她叫招弟。招弟对上学兴趣不大,上完学还得回来放羊,倒不如早早回家放羊算了,她想。论条件,县剧团招收演员,是应该让她姐去的,她觉得她姐比她漂亮、灵醒。可家里觉得姐姐毕竟大些,还有用场,就硬是把她送了去。她舅胡三元是剧团的敲鼓佬,觉得外甥女唤招弟太土气,就给她改了第一次名字,叫易青娥。这个名字,也是因为省城剧团的大名演叫李青娥,才照葫芦画的瓢。后来,易青娥还果然出了名,又被剧作家秦八娃改成忆秦娥了。也许是这个名字耳熟能详,又有点意思,忆秦娥竟然从此就爆得大名,一步步走向了“塔尖”,终成一代“秦腔皇后”。 如果仅仅写她的奋斗、成功,那就是一部励志剧了,不免俗套。在我看来,唱戏永远不是一件单打独斗的事。不仅演出需要配合,而且剧情以外的剧情,总是比剧情本身,要丰富出许多倍来。戏剧在古今中外都被喻为时代的镜子,而这面镜子也永远只能照见其中的某些部分,不是全部,仅仅伴随着戏剧而涌流的生活,就已包罗万象,丰富得不能再丰富,更何况其他。在写作《角》的过程中,我现在任职的单位陕西省行政学院,恰好邀请著名作家王蒙先生来讲文化自信。当得知《主角》正在孕育时,他只一个劲地鼓舞:“要抡圆了写。抡得越圆越好!“这话在他读我《装台》后,也曾几次提到:说“刁顺子抡圆了”。我就在反复揣摩先生“抡圆了”的意思。后来,因其他事,我跟先生通电话,先生说他正在看《人民文学》上的《主角》节选版,“看得时哭时笑的”,并说他还几次站起来,研究模仿了主角忆秦娥总爱用后脚尖踢前脚跟的动作,觉得很有趣。至于“抡圆了”没,我没好打问。总之,《角》当时的写作,是有一点野心的:就是力图想把演戏与围绕着演戏而生长出来的世俗生活,以及所牵动的社会神经,来一个混沌的裹挟与牵引。我无法企及它的海阔天空,只是想尽量不遇漏方方面面。这里是一种戏剧人生的进程,因为戏剧天赋的镜子功能,也就不可或缺那点敲击时代地心的声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