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下部 第四十一章）(3)

　　之作。

　　秦老师最近一直在西京。她因为遇见这么些龌龊事，并且把先生也牵连其中，也就没心思、更不好意思去叨扰了。当乔所长说出楚嘉禾这个名字时，她反倒有了一种释然感。她从来不自大，但也从来没把楚嘉禾当回事。那就是个功底很差，但又特别想“上台面”“出风头”、当主角的演员。即使老天爷帮她搭了镶金嵌玉的舞台，让她站上去，也就只能唱那么几出，发不出任何光彩的“凉桄戏”来。她致命的弱点，还不全在功夫差，更差在缺乏内在感调上。她的戏，迟早都只走了表皮，与内心发生不了任何关联。任导演再说，同行再提醒，包括自己，也是给她说过多少次的，可都无改变她演戏“不过心”的“顽疾”。“顽疾”二字是封子导演说她的。还不能说她理解能力不够。她的，甚至比任何演员都能说，角也分析得头头是。可一表演起来，就是“温吞”，就是“凉桄”，就是“傻皮”。谁也拿她没办。这大概就是演员这个职业的残酷了。内心不来电，无生命爆发力，骂死、打死、气死也是枉然。也许到了今天，忆秦娥才突然有点不管不顾起来。哪怕别人说她是“戏妖”“戏霸”“戏魔”，是薛团长“他”“他”“他奶”，甚至“他祖奶”，她也要唱戏。不知谁还给她起了个“忆爷”的外号，得到都是。她明明是女的，怎么就被称作“爷”了呢？又不是自己的，让他尽管去。反正她就是要占领着省秦的舞台中心，成为省秦无可替代的“金台柱子”。唯有这样，她才可能真正从社会的谣言、诋毁，甚至妖魔化中，找回忆秦娥来。

　　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老师的确在写戏，并且是原创戏，剧名《梨花雨》。还是以女角为主的戏。写的是旧艺人的命运。但主角却不是她。

　　《梨花雨》的主角，是她的养女宋雨。

　　她当时就傻愣在那儿了。她甚至失态地问：“为什么不是我？”

　　秦老师还反问了一句：“把你女儿宋雨推出来不好吗？”

　　“她才十六七岁，能担得起这样的主角吗？”

　　“秦娥，我记得你出的时候，也才十六七岁！在十八九岁的时候，你已经是北山地区的大明星了。这个戏的创作还需要一段时间，等二度完成时，宋雨也该是年满十八岁的人了。”

　　忆秦娥双手微微有点颤抖地说：“你……你不是答应……再为我写一部吗？”

　　秦八娃两只眼睛分离得很开很开地说：“我没有觉得这部戏不是为你写的。”

　　“明明是……”忆秦娥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秦娥，宋雨是你收养的孩子。她排的两个折子戏，也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团里所有人，几乎都自然而然地把这孩子小忆秦娥了。为她写戏，把她推上秦舞台的中心，难还不是在为你写吗？”

　　忆秦娥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悲凉感，是从心底慢慢抬升起来，直到手脚都有些冰凉的。

　　这时，薛桂生也突然来看秦八娃了。他见忆秦娥是这般不附的神态，就有些不明就里地看了看秦八娃。

　　秦八娃继续说：“秦娥，培养这帮孩子，是秦事业的需要。托举宋雨，我觉得既是省秦的需要，也更是你的需要。你的艺术生命，走到今天，唯有依托徒弟的演，才可能继续延展下去。否则，等到你六十岁的时候，这帮孩子已二三十岁了，再站不到舞台中间，一切也就晚了。我已是七十七岁的人了，真的感到写戏有些力不从心了。但看了你女儿宋雨的折子戏，觉得这一生，若不为这个孩子写个戏，我的生命可能都是不完整的。这里面有对秦的感，有对一个好苗子的感，更有对你忆秦娥的感！我觉得，我是在为你赓续生命哪！”

　　无论怎么说，省秦上一个原创新戏，主角已不是忆秦娥了，这让她还是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致命一击。

　　她对薛桂生从来都是尊敬有加的。可今天，她突然感到，这家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谋家了。他翘起的兰花指，也是那么恶心、做作。秦八娃也是从来没有如此丑陋过的，尽管那眼睛过去就是“南北调”。有人说，那是一对还没有化过来的古生物眼睛：一只是仰望着天空，一只是扫描着大地的。他的眉昔就是两只相背而去的“小蝌蚪”，但今天看上去，就更像个老戏舞台上，总在暗中摇着鹅扇的“大丑”了。在她生命最艰难的时候，他们竟然合谋着，把自己朝秦舞台的边缘上推。并且推得如此决绝，如此心手辣。

　　她绝望了。

　　尽管宋雨是自己的养女，其实也就是自己从来没有另眼相待的亲闺女。她也希望孩子既然唱了戏，就得唱好，就得唱成台柱子，唱成秦响当当的名角。可不是现在。不是今天就站出来跟自己抢主角，抢名头，抢位置。自己才刚过五十岁，还有好多戏要唱呀！舞台中心她是会让出来的，尤其是让给自己的女儿，但不是今天。今天就让她退场、谢幕、下台……真是太残酷太残酷太残酷了。她觉得这是比那些毁灭她的谣言、“黑材料”，更让她深受伤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