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2)
时间:2012-03-30 作者:阿来 点击:次
“说吧,只是什么?” “只是你的兄长,麦其土司将来的继承人知道了会怪罪我。” 我一言不发,转身走出行刑人家的院子。 出发时,小尔依还是带着全套的刑具来了。 父亲还把跛子管家派给了我。 哥哥是聪明人,不必像我带上许多人做帮手。他常常说,到他当土司时,麦其官寨肯定会空出很多房间。意思是好多人在他手下要失去其作用和位置。所以,他只带上一队兵丁,外加一个出色的酿酒师就足够了。他认为我带着管家,带着未来的行刑人,特别是带着一个曾和自己睡过觉的厨娘,都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弟弟是个傻子。我打算把塔娜带上,叫他见笑了。他说:“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女人,你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小女人?你看我带了一个女人吗?”我的回答傻乎乎的:“她是我的侍女呀?” 一句话惹得他哈哈大笑。 我对塔娜说:“好吧,好吧,不要哭了,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去边界的路上,许多前来寻找粮食,却空手而归的人们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和后面。我们停下来吃饭时,我就叫手下人给他们一点。因为这个,他们都说麦其家的二少爷是仁慈少爷。跛子管家对我说:“就是这些人,要不了多久,就会饿狼一样向我们扑来。”我说:“是吗,他们会那样做吗?” 管家摇了摇头,说:“怎么两个少爷都叫我看不到将来。” 我说:“是吗,你看不到吗?” 他说:“不过,我们肯定比大少爷那边好,这是一定的,我会好好帮你。” 走在我马前的索郎泽郎说:“我们也要好好帮少爷。” 管家一鞭子抽在他身上。 我大笑,笑得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了。 贩子管家对我说:“少爷,你对下人太好了,这不对,不是一个土司的做法。” 我说:“我为什么要像一个土司,将来的麦其土司是我的哥哥。” “要是那样的话,土司就不会安排你来北方边界了。”他见我不说话,一抖马缰,走在和我并排的地方,压低了声音说:“少爷,小心是对的,但你也该叫我们知道你的心思,我愿意帮助你。但要叫我知道你的心思才行啊。”我狠狠地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马一扬蹄,差点把麦其家忠心耿耿的跛子管家从马背上颠了下来。我又加了一鞭,马箭一样射出去了,大路上扬起了一股淡淡的黄尘。我收收缰绳,不一会儿,就落在后面,走在下人的队伍里了。这一路上,过去那个侍女,总对我躲躲闪闪的。她背着一口锅,一小捆引火的干柴,脸上竖一道横一道地涂着些浓淡不一的锅底灰。总之,她一点也不像当初那个教会我男女之事的卓玛了。她这副模样使我感到人生无常,心中充满了悲伤。我叫来一个下人,替她背了那口锅,叫她在溪边洗去了脸上的污垢。她在我的马前迈着碎步。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要于什么,我不会想再跟她睡觉,那么,我又想干什么呢,我的傻子脑袋没有告诉我。这时,卓玛的双肩十分厉害地抖动起来,她哭了。我说:“你是后悔嫁给银匠吗?”卓玛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不要害怕。” 我没想到卓玛会说出这样的话:“少爷,有人说你会当上土司,你就快点当上吧。” 她的悲伤充满了我的心间。卓玛要我当上土司,到时候把她从奴隶的地位上解放出来。这时,我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成为麦其土司。我说:“你没有到过边界,到了,看看是什么样子,就回到你的银匠身边去吧。” 她在满是浮尘的春天大路上跪下了,一个头磕下去,额头上沾满了灰尘。看吧,想从过去日子里找点回忆有多么徒劳无益。看看吧,过去,在我身边时总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成了什么样子。我一催马,跑到前面去了。马的四蹄在春天的大路上扬起了一股黄尘,后面的那些人,都落在尘埃里了。春天越来越深,我们走在漫长的路上,就像是在往春天深处行走一样。到达边界时,四野的杜鹃花都开放了。迎面而来,到处寻找粮食的饥民也越来越多。春天越来越深,饥民们脸上也越来越多地显出春天里连天的青草,和涌动的绿水那青碧的颜色。哥哥把仓库建得很好。我是说,要是在这个地方打仗,可真是个坚固的堡垒。 当然,我还要说,哥哥没有创造性。那么聪明,那么叫姑娘喜欢的土司继承人,却没有创造性,叫人难以相信。当我们到达边境,眼前出现了哥哥的建筑杰作时,跛子管家说:“天哪,又一个麦其土司官寨嘛!”这是一个仿制品。 围成个大院落的房子上下三层,全用细细的黄土筑成。宽大的窗户和门向着里边,狭小的枪眼兼窗户向着外边。下层是半地下的仓房,上两层住房可以起居,也可以随时对进攻的人群泼洒弹雨,甚至睡在床上也可以对来犯者开枪。我哥哥可惜了,他要是生活在土司之间边界未定的时代,肯定是一个世人瞩目的英雄。照我的理解,父亲可不是叫他到边界上来修筑堡垒。父亲正一天天变得苍老,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说:“世道真的变了。”更多的时候,父亲不用这般肯定的口吻,而是一脸迷茫的神情,问:“世道真的变了?” 我的兄长却一点也不领会这迷惘带给父亲的痛楚,满不在乎地说:“世道总是要变的,但我们麦其家这么强大了,变还是不变,都不用担心。”父亲知道,真正有大的变化发生时,一个土司,即使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土司,如果不能顺应这种变化,后果也不堪设想。所以,土司又把迷茫的脸转向傻子。我立即就感到了父亲心中隐隐的痛楚,脸上出现了和土司心中的痛楚相对应的表情。土司看到自己心里的痛楚,显现在傻瓜儿子的脸上,就像父子两人是一个身体。父亲说世道变了,就是说领地上的好多东西都有所变化。过去,祖先把领地中心的土司官寨都修成坚固的堡垒,不等于今天边界上的建筑也要修成堡垒。我们当然还要和别的土司进行战争,枪炮的战争打过,我们胜利了。这个春天,我们要用麦子来打二场战争。麦子的战争并不需要一座巨大的堡垒。我们权且在堡垒里住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