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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人的梦(5)

 
    可是,他们的知识要比我们的高深得多,因为我们的知识力图说明生活是什么,力图去认识生活,以便去教会别人生活;他们呢,他们不学科学就懂得该如何生活。这一点我明白,但我不懂得他们的知识。他们指点我观赏他们的树木,我却不能体会他们欣赏树木时的那份情素:他们仿佛同类相通,心心相印。您可知道,如果我说他们能同树木交谈,大概我没有说错吧!是的,他们找到了树木的语言,我也确信,树木也懂他们的话语。他们就是这样看待整个大自然包括动物的。
 
 
 
    动物同他们和平相处,不向他们发起进攻,而且喜欢他们,为他们的爱心所驯服。他们指引我观看星星,并同我谈星星的事儿,我听不明白,但我相信,他们像是有某种方法同天上的星辰进行交往,不只是思想上的,而是有一种生动活泼的途径。啊,这些人没有强求我了解他们,我不了解,他们也还是爱我,但是我知道,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我的,因此,我几乎不跟他们谈我们地球上的事。在他们面前我只是频频亲吻他们生息的土地,以表达对他们无言的崇敬。他们见了,任凭我去表示,不因我的崇敬而羞愧,因为他们自己也很尊崇。
 
    我有时满脸泪痕地去吻他们的脚,他们没有因为我而难过,当我知道他们将用多么炽热的爱来回报我时,我心头有多兴奋!
 
    我有时惊奇地自问:他们怎么始终不去欺凌我这样的人,一次也没有激起像我这样的人的醋意和嫉妒呢?我多次自问:我这个爱吹牛说谎的人,怎么能不对他们说说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这些事情他们当然是一无所知的,怎么能不想以此使他们震惊,或者哪怕只是出于对他们的爱慕呢?他们都像孩子们那样欢蹦乱跳、兴高采烈。他们在自己美丽的园林中和树林里漫游,唱着自己优美的歌儿,食用容易消化的食物、自己树上的果实、自己森林里的蜂蜜,以及那些喜欢他们的动物的乳汁。他们只需从事轻微的劳动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自身的衣食问题。他们男欢女爱,生儿育女,但我从未发现他们·贪·淫·好·色。在我们地球上几乎所有的人都难逃淫荡的劫数,淫欲是人类万恶之源。他们为新生命的降临而欢天喜地,这是他们幸福乐园的新人。他们相互间没有争吵,没有妒忌,甚至不知道争吵与嫉妒为何物。他们的孩子是大家的,因为大家组成一个家庭。他们差不多完全没有疾病,虽然也有死亡;他们的老人死得安详,好像睡着了似的,人们围在身旁为他送终,他含笑地向人们祝福,人们也报以愉悦的微笑送别。此时,我没有看见人们悲伤、流泪,有的只是加倍的恍若狂喜的爱,但却是一种泰然、充实、沉静的狂喜。可以认为,他们和逝者之间,甚至在他死后仍然互相交往,死亡也割不断彼此的尘世联系。当我问及他们有无永恒的生命时,他们近乎不懂我的意思,但很显然,他们坚信不疑,对他们而言这不成为问题。他们这里没有寺庙,但他们与整个宇宙有着休戚相关、生气勃勃、分割不开的联系;他们不信宗教,但他们确信,当人间的欢乐达到尘世的极限时,那么,对他们——生者和死者来说,同整个宇宙更为广泛的交往就会到来。
 
    他们兴味盎然地盼望着这一时刻,不慌不忙,无忧无虑,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互通信息。每晚睡觉以前,他们都爱同声合唱和谐悦耳的歌曲。他们用这些歌曲表达一天的种种感受,讴歌和告别即将逝去的一天。他们赞美大自然,赞美大地,赞美海洋,赞美森林。他们喜好创作描写对方的歌曲,像小孩那样互相夸赞;这是一些质朴无华的歌,但它们发自内心,感人肺腑。不只在歌曲中,看来也在度过整个一生中,他们都是互相赞赏的。这是无所不包、普普通通的一种爱慕。另有一些歌曲庄严奔放,我差不多全听不懂。我认识歌词,但老是品味不出其中的全部含义。我的脑子似乎难于理解,但我的心灵却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愈来愈领悟得到。我常常对他们说,这一切我过去早有预感,所有这些欢乐和赞歌在我们地球上对我来说却是无边的忧烦,有时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当我的心灵进入梦幻,脑海中出现憧憬时,我就预感到会有他们这些人,会有他们的赞歌;在我们地球上,面对西斜的残阳我常常热泪涔涔……我恨我们地球上的人,但恨中总包含着苦闷:我为什么恨他们而又不能不爱他们呢?我为什么不能不宽恕他们呢?我爱他们,但爱中也总是有着苦闷:我为什么爱他们又同时要恨他们呢?看得出来,这里的人听了之后,不理解我说的什么,但我不会因为我同他们说过一席话而感到遗憾,因为我知道,他们理解我无限思念我别离的那些人。是啊,当他们用充盈爱抚的亲切目光瞧着我的时候,当我在他们面前,感到我的心灵也逐渐变得像他们的一样纯洁、诚实的时候,我就不再因为不理解他们而有所遗憾了。生活竟是如此充实、丰满。身临其境的一番感受使我精神激奋,于是我默默地祝福他们。


作品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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