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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七·户内 第一部)(2)



    他们彼此瞧着,笑了笑。

    奥里维又说:“昨天线真蠢。我生怕你讨厌。我的胆小简直是一种病,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别抱怨了罢。你们贵国喜欢说话的人太多了;能够碰到一个不大出声的,便是为了胆小而不出声的,也教人高兴。”

    克利斯朵夫笑了,很得意自己的俏皮。

    “那末你是为了我的静默而来看我的了?”

    “是的,为了你的静默,为了你那种静默的优点。静默也有好多种……我可喜欢你这一种,话不是说完了吗?”

    “你仅仅见了我一面,怎么会对我发生好感?”

    “那是我的事。我挑选朋友用不着多费时间,只要看到一张喜欢的脸,我马上会决定,马上会去找他,而且非找到不可。”

    “你这样的追求朋友从来不会看错吗?”

    “那是常有的事。”

    “也许你这一回又看错了。”

    “咱们慢慢瞧吧。”

    “噢!那我就糟了。你会教我心都凉了的,只要一想到你在观察我,我就慌得手足无措了。”

    克利斯朵夫又好奇又亲热的,瞧着那张容易冲动的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感情映在他的脸上好比云彩映在水里。

    “多神经质的孩子!简直象女人-样。"克利斯朵夫心里想着,轻轻的碰了碰他的膝盖。

    “得了罢,你以为我全副武装的来对付你吗?我最恨人家拿朋友做心理学实验。我所要求的是:两个人都应当无拘无束,开诚布公,没有不必要的害羞而永远把话闷在胸中,也不必怕自己前后矛盾,——今天喜欢的,明天尽可以不喜欢。这不是更有丈夫气,更光明磊落吗?”

    奥里维肃然望着他,回答说:“没有问题,这是更有丈夫气。你是强者,我可不是的。”

    “我敢断定你也是强者,不过是另外一种方式罢了。并且我现在正是要来帮助你成为强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刚才已经声明过了,此刻我可以更坦白的补上一句,——(但并不担保以后的事),——我喜欢你。”

    奥里维从脸上红起直红到耳朵,窘得一动也不能动,一句话都没有能回答。

    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扫了一眼:“你住的地方太不行了。没有别的屋子了吗?”

    “还有一间堆东西的小屋子。”

    “嘿!简直透不过气来。你怎么能在这里过活的?”

    “慢慢也就惯了。”

    “我可是永远不会惯的。”

    克利斯朵夫解开背心,拚命的呼吸。

    奥里维走去把窗子完全打开了。

    “你住在城里一定是不舒服的,克拉夫脱先生。我可决不因为精力过剩而难受。我只需要一点点的空气,哪儿都能活下去。可是到了夏天,有些晚上连我也受不了。我看到那种日子快来了就害怕。我坐在床上,仿佛要死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瞧着床上的一堆枕头,又瞧着奥里维疲倦的脸,似乎看到他在黑暗里挣扎的情形。

    “那末离开这儿呀,"他说。"干吗要住在这个地方呢?”

    奥里维耸耸肩膀,满不在乎的回答:“噢!这儿那儿,反正都是一样!……”

    这时他们听到头顶上有沉重的脚声,下一层楼上有尖锐的争吵声。墙壁每分钟都给街车震动得发抖。

    “这种屋子!"克利斯朵夫继续说。"又脏又臭,又热又闷,只看见下贱悲惨的景象的屋子,你晚上怎么能踏进来?难道你不泄气吗?换了我,在这儿简直活不下去,宁可睡在桥底下的。”

    “最初我也觉得痛苦,跟你一样厌恶这种环境。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去散步,只要走过肮脏的平民区域,心里就作恶,有时还有些不敢说出来的可笑的恐怖。我想:要是此刻发生地震,我就得死在这儿,永远留在这儿;而这是我最怕的。那时我万万想不到有一天会甘心情愿住在这等地方,说不定还要死在这里。我当然不能太挑剔,可是心里是永远厌恶的,只能竭力不去想它。上楼的时候,我把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感官都封闭起来,跟外界隔绝。并且,你瞧,从那个屋顶望出去,有一株皂角树。我坐在这边屋角里,让自己什么都瞧不见,只瞧见那株树;傍晚风吹树动的景致,使我觉得自己远在巴黎之外了;这些齿形的树叶簌簌摇曳,有时比森林中的风涛声还更幽美动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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