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父母的信(9)
时间:2023-01-19 作者:川端康成 点击:次
我在从海滨回来的火车上,就曾对妻子说:“回到东京,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是啊。”
“净是跑来讨债的。”
“喂,可不是。”
“在海滨,无忧无虑,倒是很舒心。几乎没有为钱的事担忧过。近一个月里,只写了一篇少女小说和四篇新闻报道。”
就这样,我们作了一次不光彩的谈话。我一转念又想:“到哪儿找个寂寞的山,干自己的一番事业,这样更好吧。”
姑且不说这些了。我本是个乡下人,在这个镇上度过了炎炎的夏日。我一旦凝视着海,心就总被那里的风光,诸如海潮的颜色,波浪的翻腾所牵动。上了山路,只见海岸附近那些平凡的小山上,种了许多小松。就是没这么许多小松,夏日也是一片葱茂,绿意盎然。不过我不是特意去观赏风光,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我只是感到热乎乎的,心情也很坦荡。大概这是一种缱绻的乡情吧。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故乡有平凡的小山,却没有海。
我们的先祖在这些小山的一个山麓下,修建了一座黄檗宗①的庙宇。我童年时代,那庙宇是尼姑庵,庵里的尼姑是我祖父的养女,也就是你们的妹妹。寺庙的山林和田地,都是我家所有。那时节,没有地主。供奉虚空藏菩萨为主佛,每年十三参拜节②,十三岁的孩子从老远的地方,成群结队地赶来参拜。这是一年中村里最热闹的时刻。这也是父亲您少年时代最快乐的日子吧。那位尼姑去世也将近二十年了。我还记得,在小学毕业或者刚上中学的时候,我好几次趁天还未亮,独自登上那座庙的后山,是为了观日出。为什么要观日出呢?现在我已没有印象了。许是正月初一的早晨吧,那时候我读过的拟古文集里,一定描写过元旦的日出美景,实际上我也是很想观赏的。即使没有这一目的,我也经常这样做。我像一个轻松愉快地干活的花匠,爬上了庭院里的厚皮香树,坐在粗大的树枝上读书。在这里读书,远比在房间里读书心里更踏实。这种时刻,坐在树上,就如同坐在长途旅行的火车上,万般杂念皆抛诸脑后。也好比刚到旅馆,一仰脸就躺下,觉得非常清爽、坦荡而安闲一样。夏天午睡,我也喜欢伸展着身子,躺在橡木树荫下的长点景石上。可能是有这个习惯吧,祖父逝世时,我向前来吊唁的宾客致意,鼻血流淌出来,我便立即飞跑到庭院,仰卧在那块熟悉的点景石上。包括你们在内,我所有的至亲都先行与世长辞,只留下孤苦伶仃的一个遗属——我。举行葬礼那天,我流淌鼻血,惊扰了别人,在前来帮忙的人面前,我感到无地自容。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让人把我看成“可怜虫”,这才逃到点景石上来的。透过橡树叶子的缝隙,可以看到夏日天空的碎片,恍如洒落了下来。随着树叶的摇曳,天空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就如同孩子们多变的游戏。鼻血已止住,第二天早晨去拾骨灰。村里的火葬场是露天的,没有围墙,也没有顶盖,只掘了一个洞穴,堆上柴禾,把尸体放在上面焚烧。我拿着竹筷,在洞穴边蹲下,烟火便扑鼻而来,鼻血又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我慌忙用腰带堵住鼻孔。这回不仅不易止血,而且流得更加厉害了。我钮头就往山里跑,躺在小山另一侧的山腰上。山麓正好有一汛池水,水面波光潋滟,恍如一块耀目的银板。定睛凝望,银板仿佛轻飘飘地浮在太空。心里的烦恼也消失了。鼻血已止,顿觉十分舒畅。不久,我听见从火葬场那边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我整了整腰带,又折回去,用竹筷夹起祖父的喉节骨。所幸的是,我系的是一条黑色丝纶腰带,上面沾满鲜血,却不显眼。这以后,我怎么也不能对别人讲我在火葬和拾骨那天流过鼻血。我那条沾满鲜血的腰带,变得硬邦邦的,还系了好长一段时间。
①佛教的一个教派,即禅宗的临济派。
②京都每年阴历三月十三日(现在是阳历4月13日),十三岁的少男少女穿上节日盛装,到嵯峨***寺参拜虚空菩萨,祈求福德、智慧和音声。
近来我不轻易走家串户,因为我“不习惯随便躺下,躺下就难受”。我上别人家里,人家当场拿出三四块坐垫给我并排放下。客人上我们家里来,最难办的是,我不能在客人面前随便躺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