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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父母的信(2)

 
  我就是进一步增强她这份信心,她也不会自负,以至成为笑柄。的确,无论是男是女,一般都很喜欢她。有时遇见别人,妻子就在我身边,我可以默然了事。我也乐意担任这种角色。在我看来,某些人对我不易放心,对妻子则很快放松警惕。从别人家里回来,妻子总是喜气洋洋地欢闹一番。不仅是由于外出而心情舒畅,而且也因为人家很喜欢她。妻子没有明显地觉察到这点。待我明确地对她说过之后,她这才恍然大悟。她高高兴兴,歪了歪脑袋说: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很了解妻子这种好品质,却口头禅似的说想要同她分手。那是有种种理由的。其一是,她不是我的不幸的人生旋律。十七八岁以后的她决不是幸福的,而且遭到了痛苦,犹如一夜之间头发全变白了似的。我曾一边笑一边将她的白发拔掉,足足花了一个晚上。对于不幸,她不伤心,也不想去战胜它,她就是具有这种天性。一句话,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大概只有孩子,才使她对每天的生活充满希望。假使死人也有灵魂,我希望你们不是对我,而是对妻子赔礼道歉。妻子有许多亲人,可我不曾领受过亲人的温暖。我一想到你们的女儿,即我的姐姐,如果能活到今天,就会不寒而栗。比方说,即使我看到自己所爱的女性同她的亲人在一起,我怎么也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顺便也谈谈我爱什么样的女性吧。在和睦的家庭中成长的少女,她那朦朦胧胧的眼泪汪汪的媚态,实在让人魂牵梦萦,可是却引不起我的爱。归根结蒂,对我来说是个异国人吧。我喜欢这种少女:她同亲人分离,在不幸的环境中长大,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幸,并且战胜了这种不幸,走过来了。这个胜利,后来在她面前横下一道无边的沦落的斜坡。她性格刚强,不知道害怕。这种少女具有一种危险性,我被它所吸引。让这种少女恢复纯洁的心,自己的心也将变得纯洁,这似乎就是我的恋情。因此我爱的总是限于年龄在小孩与大人之间的女性。对已经成年的女性,首先我就没有深切的爱恋。我曾向一个可以说是已经成人的姑娘坦率地表示了爱慕之情,遭到了她的拒绝,于是我用出租汽车把她送走,下车时我说:让我们明天作为朋友再见吧。说罢,我大声笑了。我并不是觉得滑稽,而是由衷地感到喜悦。不管怎么说,笑是不严肃的,我想忍住笑,朗朗的笑声却不知从哪儿哈哈地发出来。对方如果是刚才说过的少女,岂止不应该笑,而且应该永远感到心疼呢。因为对方是不能朗笑的女性。即使她笑得很娇媚,这种笑也能使人看出她的寂寥。她们自从同我中断联系,果然以惊人的速度,向社会的深渊沦落下去了。尽管我是说“她们”,但并不是说我遇上好几个少女。虽说是联系,我的恋慕之心就像梦幻中的故事,对少女连一个指头也不想去触摸她。我这种心情,还不曾使少女了解到。然而,过了十个春秋,她们长大成人以后,又颇怀念地回忆起我的事,哭着要见我。我却非常讨厌过去。我的恋爱经历大体上就是这样。
 
  我二十三岁上,曾打算同一年方十六的少女结婚,为了征得她双亲的同意,我曾同友人到临近冬天的北国去。她的父亲是小学勤杂工。我们和他在学校值班室里攀谈起来,我把袖管拉到掌心,然后把手伸到地炉上,因为我害怕他看见我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腕。友人冷不防地对他说,我的父亲在日俄战争中阵亡了。我顿时满脸涨红,软弱无力地笑了笑。你们并不是得了于心有愧的、特别需要隐瞒的病而逝世的。然而,我双亲早逝,本人又是弱不禁风,人家是不会马马虎虎地将女儿许配给我的。我不知多少次、对多少人辩解过,我小时候除了出麻疹以外,没有看过一次病。征兵检查时,我不愿意让人看见我瘦弱的身体,在检查之前到伊豆温泉疗养了近一个月,还特地提前两天到接受检查的镇子去静养,以便恢复旅途的劳顿,每天吃十个生鸡蛋。尽管如此,检查时仍然遭到军医的严厉斥责:文学家这种身体,对国家有什么用!
 
  一听说要征兵检查,排行第二的父亲您为了逃避兵役,曾到没有孩子的人家去当名义上的养子,一时还改成了别人的姓。我一次也没梦见过你们,可是我把这个人的姓记得清清楚楚。到了必须用假名的时候,至少是为了回忆您,我也要使这个姓名。比方说,假使我同一个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在外面过夜,我将在旅馆登记簿上书写父亲您的姓名而不是我的姓名。女方书写母亲您的姓名而不是她的姓名。这么一来,无论遭到多少次意外的盘问,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了。我一次也没遇上这种机会,但有朝一日我要试试把你们当做犹在人世的人来对待。


作品集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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