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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父母的信(11)

 
  祖父离开尘世以后,不能让一个孩子住在家里,我就被母亲娘家收养了。我常常是黎明时分起床,然后打着赤脚独自在被露水打湿了的田埂上行走。说不定有人会认为我是个怪孩子吧。这村庄位于淀川河畔。我有时把脚尖泡在水里,用草帽遮盖着脸面,赤裸着身子躺在沙滩上睡午觉。
 
  “喂,喂!”的喊声把我惊醒,原来是几艘帆船驶到上游来了。村里风传,说我被那个船老大误以为是土左卫门①。不久,我迁到中学宿舍寄宿了。我头一次看见玻璃窗。我想仰望着夜空睡觉,便将床铺移到窗前,享受着休浴在月光下睡觉的乐趣。一天,班长对我说:
 
  “你一个人把床铺移开,被巡视的舍监发现了,他提醒我注意,别人会以为是歧视你呢。今晚别这样睡啦。”
 
  我素以诗人自居,现在才察觉到这种行为有点古怪,也就不好意思了。虽然如此,我还是经常躺在中学校园的草坪上,或爬到体操练功架上读小说。我还经常在笔记本上描写诸如躺在学校围墙外面的岸边时的见闻、黄昏时分的原野景象、自行车通过的情形以及狗儿跑了之类的事。即使在大学预科寒假期间,大部分学生都不在宿舍里,我仍然每天都躺在草坪向阳处读书。
 
  ①即溺死者的尸体。
 
  有时则在伊豆的山村温泉呆上一年半载,或是走遍原野、丘陵地带,以寻觅阳光充足的地方,长时间茫然地呆在一个地方,我也不觉着无聊。
 
  虽说我很想今秋到山村去,好好考虑自己的工作。可我依然希望长时间舒展身子,优哉游哉地躺在向阳的地方。幸亏你们早逝,我童年时代才能回祖父居住的小山重叠的故乡。不然,父亲您是医生,同您在城市里生活,我这个体重不过四十公斤的人,可能早已离开人世了。
 
  今年夏天,我把小狗也带到岸边去了。这条狗是在东京长大,连鸡鸣也把它吓得魂不附体,朝着鸣声狺狺地吠个不停。连朝霞把白布窗帘染红,它也尖声吠叫起来。
 
  连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五封信
 
  刻下你的名字吧,
 
  粗大的树干,
 
  眼看枝干参天。
 
  刻在大理石不如刻在树干上,
 
  你的名字会渐渐地变大。
 
  朗读诗歌,最好是在提笔写作,但又苦于抓不到形象的东西而觉着空虚、焦灼的时候。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朗读诗歌。在心灵处于最易上当受骗的时候——不,我只是为了想上当受骗才朗读诗歌的吧。因为我在虚构中,首先上当受骗,我才能无忧无虑,像睡眠一样安稳。
 
  你们没有任何权利,向活着的我询问真情实况。似有似无的死去的父母啊,今宵也请你们陪伴我游戏好吗?
 
  比如说,现在……
 
  松树孤单地挺立在
 
  北国寒峭的高山上,
 
  松树正在安然睡眠,
 
  上面盖着洁白的冰雪。
 
  我居然从海涅这节诗中,想起了祖父苍苍的白发。也许祖父可以引为自豪的是,故乡的庭园里长着一棵苍劲的古松。透过古松叶缝筛落下来的阳光,从房檐照射进来,使祖父两鬓和后脑仅留下的少许白发,闪闪生光。少年时代的我,从这种银色的亮光,感受到存在一种透明似的虚幻的东西……它同这首诗有什么联系呢?接着露出凹凸的头盖骨、光溜的肌肤、褐色的老斑,显得有点不洁净。这些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产生一种孤寂的感觉。说不定祖父光闪闪的白发,就像秋天的枯萎芒草,我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乡村的小路上看见的。我们要走过一座小河的石桥,桥旁长着一棵大柿子树。祖父双目失明,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让我搀扶,确实像背明处的人走到日光下一样。如今我仍在思考着:祖父不是已经消失了吗?我孩提时不是仰望过祖父的白发吗?
 
  祖母是我小学那年夏天去世的。在这以前,祖父不知为什么特别生我的气,他抓起长方形火盆上的铁壶追赶我,开水滴滴答答地洒落,祖母慌忙护着我,可祖父双目失明,什么也没看见。祖母被逐到房间的犄角上蹲了下来。祖父泣不成声,一边用铁壶连续打了祖母好几下。祖母身上都冒热气了,她还是不轻易说出:“老头子,是我啊!”这是她心疼我,还是她可怜祖父呢?我当时年幼,看到老人们的这般光景是什么心情呢?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不过,我要揍妻子的时候,这种光景不由得又在我的脑子里涌现出来,就像是要对抗祖父母忧郁的纯真的感情。于是,我越发放肆,越想让你们看见我那种无聊的恶作剧。我一次也不曾梦见你们的事,相反却常常梦见祖父。不管梦见什么,结局总是一样好。


作品集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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