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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延津记(二)(2)


  “那还用说。”
  老曾:
  “这里就咱俩,那我问你一句话,你想答答。不想答就别答。”
  老裴:
  “你说。”
  老曾:
  “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怕老婆,我觉得你不值呀。”
  老裴的脸一赤一白:
  “娘们家,有啥正性,免生闲气罢了。”
  老曾:
  “我知道你前几年有短处在她手里。我大胆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有短处在人手里,一辈子别想翻身。”
  老裴长吁一口气:
  “这个理儿我懂。能短痛早短痛了。可就是短不了呀。”
  老曾:
  “为啥?”
  老裴:
  “没短处在人手里,事儿倒好办;她尝到了握你短处的甜头,你想短痛,她倒不答应了。”
  又吁出一口气:
  “不短也成,还有孩子呢。难就难在,从长说,她就可以不讲理了。”
  老曾:
  “如果是我。她不讲理,我就打她,等她受不上,就该讲理了。”
  老裴:
  “如果单是她,事情还好办,可她身后。还藏着一个讲理的。”
  老曾:
  “谁呀?”
  老裴:
  “她娘家哥。”
  老蔡他哥老曾知道,镇上一个开生药铺的,叫蔡宝林,左脸生一大痦子,嘴特能说,得理不让人,是一个死蛤蟆能缠出尿的人。老裴:
  “俺俩一闹,她就回娘家找她哥,她哥就找我来论理。一件事能扯出十件事,一件事十条理,我跟他妹过了十来年,有多少事多少理呢?我嘴不行,说不过他。”
  又长出一口气:
  “都说论理好,真论起理来,事情倒更难办了。”
  又说:
  “其实论理不论理我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时性起,拿起刀子杀了谁。能因为一句话杀人吗老曾?”
  杀猪的老曾惊出一身冷汗:
  “老裴,剃头,我话说多了。”
  杨百顺认识老裴那年十三岁。老裴之前,杨百顺有个好朋友叫李占奇。杨百顺十三岁时,李占奇十四岁,同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论语》。别人能成为好朋友是相互处得来,或你在这事上帮过我,我在那事上帮过你;他们俩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共同喜欢一个人——罗家庄做醋的罗长礼。罗长礼五短身材,是个麻子。罗家做醋是祖传,罗长礼他爷做醋,罗长礼他爹也做醋。罗家醋坊不大,一天能做两缸醋。罗长礼他爷他爹拉着这两缸醋。走村串巷吆喝:
  “打醋喽——”
  “罗家庄的醋来啦——”
  虽是小本生意,虽是粗吆喝,却也能养家糊口。但到了罗长礼这里,却不喜欢做醋。不喜欢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罗长礼喜欢另一件事,谁家死了人,他爱去喊丧。同是一个喊,他喜欢喊丧,不喜欢喊醋。喊丧能耽误做醋,做醋不能耽误喊丧。由于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别人家的醋是酸的,罗长礼的醋是苦的。像刷锅水。别人家的醋能撑一个月,罗长礼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没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变酸了。罗长礼做醋不上心,喊丧却上心。罗长札长个鸡脖子,一般鸡脖子声细,罗长礼却声粗,且不怵场子;场子越大,他越精神。平日人穿皂布,丧事时人穿白衣。罗长礼仰着脖子一声长喊:
  “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开始嚎哭。哭声中。罗长礼又喊:
  “请后鲁邱的客奠啦——”
  同时又喊:
  “张班枣的客往前请啊——”
  后鲁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间,张班枣的奠客已在后边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动,罗长礼调停得纹丝不乱。罗长礼记性好,万千人中,只要见过你一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个环节不会落下谁。人从死到出殡有七天,七天喊下来,罗长礼嗓子不倒。人们说起罗长礼,不说“卖醋的老罗”,都说“喊丧的老罗”。十里八乡,谁家有丧事,皆请罗长礼。谁家有丧事,杨百顺和李占奇必追过去看。众人去吊丧皆为了死者,杨百顺和李占奇独为了罗长札。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时,罗长礼又去做醋,杨百顺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这时聊起罗长礼,也能聊得兴致勃勃:
  “嗓门真大,五里开外都能听见。”
  “上回徐家庄的客不懂规矩,有些乱,老罗急了,麻子都泛了红点。”
  “平日个儿不大,一到喊丧,咋就长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里卖醋,想跟他说句话,到了跟前,又没敢说。”
  “十里八乡咋还不死人呢?”
  聊到趣处,一个说:
  “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个本来没尿,为了罗长礼也说:
  “我跟你去。”
  杨百顺十三岁那年秋天,家里丢了一只羊。丢羊之前,先丢了一口猪。杨百顺先一天被雨淋着了,打摆子发烧,家里人去找猪,留他一人看家。打摆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着气跑过来:
  “快,死人了!”
  杨百顺脑袋烧得还有些迷糊:
  “啥?谁死了?”
  李占奇:
  “王家庄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罗长礼!”
  一听“罗长礼”三个字,杨百顺迷糊的脑袋登时醒了,正打着的摆子也立马停了,身上也不发烧了。掀被窝从床上爬起来,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十五里外的王家庄。待到了王家庄,发现老王家确实死人了,但喊丧的不是罗长礼,而是牛家庄一个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个瘸子。当时延津县以黄河渡口为界,分东延津和西延津。就喊丧者而言,有“东罗西牛”之说。即东边死了人皆请罗长礼,西边死了人皆请牛文海。但王家庄位于延津渡口交界处,死人者请喊丧者就有些乱,有请罗长礼的,有请牛文海的。现在老王家请的就是牛文海。这点混乱,倒被李占奇和杨百顺忽略了。李占奇:
  “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个人,咋不请罗长礼,请牛文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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