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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四 反抗 第三部 解脱)(4)



    克利斯朵夫把题目重新说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莱一边说,一边把面包跟手指一起浸在咖啡杯里。

    他的话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预备站起身来走了;但一想到这个一无结果的长途旅行,他又鼓其余勇,嘟囔着向哈斯莱提议弹几阕作品给他听。哈斯莱不等他说完就拒绝了。

    “不用,不用,我对这个完全外行,"他说话之间大有咕噜,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并且我也没有时间。”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可是他暗暗发誓,没有听到哈斯莱对他的作品表示意见,决不出去。他又惶愧又愤怒的说道:

    “对不起;从前你答应听我的作品;我为此特意从内地跑来的,你一定得听。”

    没见惯这种态度的哈斯莱,看到这愣头傻脑的青年满脸通红,快要哭出来了,觉得挺好玩,便无精打采的耸耸肩,指着钢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说:

    “那末……来吧!”

    说完他又倒在半榻上,仿佛想睡一觉的样子,用拳头把靠枕捶了几下,把它们放在他伸长的胳膊下面,眼睛闭着一半,又睁开来,瞧瞧克利斯朵夫从袋里掏出来的乐谱有多少篇幅,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忍着烦闷听克利斯朵夫的曲子。

    克利斯朵夫看到这种态度又胆小又委屈,开始弹奏了。哈斯莱不久便睁开眼睛,竖起耳朵,象一个艺术家听到一件美妙的东西的时候一样,不由自主的提起了精神。他先是一声不出,一动不动;但眼睛不象先前那么没有神了,撅起的嘴唇也动起来了。不久他竟完全清醒过来,叽叽咕咕的表示惊讶跟赞许,虽然只是些闷在喉咙里的惊叹辞,但那种声音绝对藏不了他的思想,使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哈斯莱不再计算已经弹了多少,没有弹的还有多少。克利斯朵夫弹完了一段,他就嚷:

    “还有呢?……还有呢?”

    他的话慢慢的有了人味儿了:

    “好,这个!好!……妙!……妙极了!……该死!"他嘟囔着,非常惊讶。"这算什么呢?”

    他半起来,探着脑袋,把手托着耳朵,自言自语的,满意的笑着;听到某些奇怪的和声,他微微伸出舌头,好象要舔嘴唇似的。一段出岂不意的变调使他突然叫了一声,站了起来,跑到钢琴前面挨着克利斯朵夫坐下。他仿佛不觉得有克利斯朵夫在场,只注意着音乐。曲子完了,他抓起乐谱,把刚才那页重新看了一遍,接着又看了以后的几页,始终自言自语的表示赞美和惊讶,好象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怪了!……亏他想出来的,这家伙!……”

    他把克利斯朵夫挤开了,自己坐下来弹了几段。在钢琴上,他的手指非常可爱,又柔和,又轻灵。克利斯朵夫瞧着他保养得挺好的细长的手,带点儿病态的贵族气息,跟他身体上别的部分不大调和。哈斯莱弹到某些和弦停住了,反复弹了几遍,眯着眼睛,卷着舌头发出的的笃笃的声音,又轻轻学着乐谱的音响,一边照旧插几个惊叹辞,表示又高兴又遗憾:他不由得暗中气恼,有种下意识的嫉妒,而同时也感到非常快乐。

    虽然他老是自个儿在说话,好象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克利斯朵夫却高兴得脸红了,不免把哈斯莱的惊叹辞认为对自己发的。他解释他的旨趣。先是哈斯莱没留神他的话,只顾高声的自言自语;后来克利斯朵夫有几句话引起了他注意,他就不作声了,眼睛老钉着乐谱,一边翻着一边听着,神气又象并不在听。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兴奋,终于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他天真的,激昂的,谈着他的计划和生活。

    哈斯莱不声不响,又恢复了含讥带讽的心情。他让克利斯朵夫把乐谱从他手里拿了回去:肘子撑在琴盖上,手捧着脑门,望着克利斯朵夫,听他起着少年人的热情与骚动解释作品。于是他想着自己早年的生活,想着当年的希望,想着克利斯朵夫的希望和在前途等着他的悲苦,不禁苦笑起来。

    克利斯朵夫老在那里说着,低着眼睛,生怕找不到话接上去。哈斯莱的静默使他胆子大了些。他觉得对方在打量他,一句不漏的听着他;仿佛他们中间冰冷的空气给他融化了,他的心放出光来了。说完之后,他怯生生的,同时也很放心的,抬起头来望望哈斯莱。不料他看到的又是一双没有神的,讥讽的,冷酷的眼睛在那里瞪着他,心中才开始的那点儿喜悦,象生发太早的嫩芽一般突然给冻坏了。他马上把话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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