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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四 反抗 第三部 解脱)(19)



    ①按此系德国北部,居民多奉新教;克利斯朵夫生于德国南部,居民多奉旧教。

    “真的,"那母亲接着说,“我也不懂他跟她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要去割草,没空照顾她。可是晚上回来,我们看到她心平气和的在那里说话了。从此以后,她精神渐渐的好起来,似乎把痛苦给忘了。有时候她还不免想起,她哭着,或者和高脱弗烈特谈些伤心的事;但他只做不听见,若无其事的净讲些使她镇静而她感到兴趣的话。她自从残废以后,不愿意再出家门一步,临了居然被他劝得肯出去遛遛了。他先带着她在园子里走一转,以后又带她到田野里去,走得远一点。如今她上哪儿都认得路,什么都分得出,就跟亲眼看见一样。连我们没注意到的东西,她也会觉察;从前她除了自身以外对什么都不大关心的,现在对一切都有兴趣了。那一回,高脱弗烈特待在我们家的时期特别长。我们不敢多留他,可是他自动的住下来,直到她比较安静的时候。有一天,我听见她在院子里笑了。那一笑给我的感觉,我简直说不上来。高脱弗烈特似乎也是高兴。他坐在我的身旁。我们彼此望了一眼,我可以不怕羞的告诉你,先生,我把他拥抱了,而且诚心诚意的拥抱了。于是他跟我说:-现在,我想可以走了。这儿用不着我了-我想留他。他回答说:-不,现在我该走啦。我不愿意多留了-大家知道他象流浪的犹太人,不能长住一个地方的;所以我们也没多劝他。他走了。可是从此以后,他①经过这儿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而他每来一次,摩达斯太总是非常快活,她的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好。她重新管起家务来了;哥哥结了婚,她帮着照顾孩子;现在她再也不抱怨了,神气老是那么快乐。有时我心里不由得想:她要是眼睛不瞎的话,是不是能象现在一样的快活。是的,先生,有些日子我觉得还是象她那样的好,可是不看见那些坏人那些坏事。世界变得不象话了,真是一天坏似一天……可是我很怕好天爷把我的话当真;因为我呀,虽然世界那么坏,还是想睁着眼睛看下去……”——

    ①基督教传说,耶稣背负十字架,向一犹太人阿哈斯佛吕斯求宿,遭受斥逐,耶稣就说:你将来要永远流浪,直要到我再来的时候为止。于是此犹太人即莫名片妙的四处流浪,无法定居。迄今此项传说成为犹太民族被罚远离祖国的象征。

    摩达斯太又走了出来,话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天已经转晴,克利斯朵夫想动身;可是他们不许,非要他在这儿吃了晚饭过一夜不可。摩达斯太坐在他身旁,整个晚上都守着他。他同情她的遭遇,很想和她亲切的谈一谈。可是她不给他这种机会。她只向他打听高脱弗烈特的事。听到克利斯朵夫说出她所不知道的情形,她显得又快活又忌妒。她自己提到高脱弗烈特的时候,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心里也老大的不愿意:你明明觉得她有许多话藏着没说,或者说了出来马上后悔。凡是关于他的回忆,她都当作自己的私产,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她这种感情跟那些把土地看作性命似的乡下女人一样的顽强:想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象她一样的爱着高脱弗烈特,她就受不了,而且也不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窥破了这一点,就让她去自得其乐。他听着她的话,发觉她虽然当初看得见高脱弗烈特的时候眼光很苛刻,但从失明以后,她已经把他构成了一个与事实不同的形象,同时她心中那点儿爱情的渴望,也都集中在这个幻想人物的身上。而且什么也不会来阻挠她一相情愿的玩艺儿。瞎子都有种坚强的自信力会把自己不知道的事若无其事的编造出来,所以摩达斯太竟会对克利斯朵夫说:“你长得跟他一个样。”

    他懂得,多少年来她在一间窗户紧闭,真相进不去的屋子里混惯了。如今她学会了在黑影里看东西,甚至把黑影都忘了;倘使她的世界中射进一道光明,说不定她倒会害怕。在断断续续的,喜孜孜的谈话中,她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一大堆无聊的小事,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使他听了很不痛快。他不明白一个受过这么许多痛苦的人,竟没有在痛苦中磨炼出一点儿严肃,而只想着些琐琐碎碎的念头;他几次三番想扯到比较正经的问题,都得不到回音;摩达斯太不能——或是不愿意——把谈话转到这方面去。

    大家去睡觉了。克利斯朵夫老半天的睡不着。他想着高脱弗烈特,竭力要从摩达斯太无聊的回忆中间去找出他的面貌,可是极不容易,不由得很气恼。想到舅舅死在这儿,遗体一定在这张床上放过:他觉得很悲伤。他拚命体会舅舅临死以前的苦闷:不能说话,不能使盲目的少女懂得他的意思,他就阖上眼睛死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揭开舅舅的眼皮,瞧瞧那里头的思想,瞧瞧这一颗没有给人知道,或许连自己也没认识清楚而就此长逝的灵魂,究竟藏着什么神秘。舅舅自己就从来不想知道这个神秘;他所有的智慧是在于不求智慧,对什么都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只是听其自然的忍受一切,爱一切。这样他才感染到万物的神秘的本体;而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以及永远不会发觉的多少其他的人,所以能从他那边得到那么些安慰,也是因为他并不象一般人那样说反抗自然的话,而只给你带来自然界的和气,恬静,跟乐天安命的精神。他安慰你的方式象田野与森林一样……克利斯朵夫想起和舅舅一起在野外消磨的晚上,童年的散步,黄昏时所讲的故事,所唱的歌。他又记起那个冬天的早上,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和舅舅在山岗上最后一次散步的情景,不由得眼泪都冒上来了。他不愿意睡觉;他无意中来到这个小地方,到处都有高脱弗烈特的灵魂;他要把这转侧不寐的神圣的一夜细细的咂摸。可是他听着急一阵缓一阵的泉声,尖锐的蝙蝠的叫声,不知不觉被年轻人的困倦压倒了;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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