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2)
时间:2012-03-22 作者:吴敬梓 点击:次
牛浦赌气,来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里来住。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都当了。闲着无事,去望望郭铁笔。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缙绅》卖。牛浦揭开一看,看见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说道:“是了,我何不寻他去?”忙走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罄,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主 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恰好遇顺风,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矶。要搭扬州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道:“今日头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后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见江沿上系着一只大船,问店主人道:“这只船可开的?”店主人笑道:“这只船,你怎上的起?要等个大老官来包了才走哩!”说罢,走了进来。走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齐搬上来。牛浦问:“这菜和饭是怎算?”走堂的道:“饭是二厘一碗,荤菜一分,素的一半。”牛浦把这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主 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轿、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绸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猬眼,两个鹳骨腮。那人走出轿来,吩咐船家道:“我要到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着搬行李。正搬得热闹,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摇手叫他不要则声,把他安在烟篷底下坐。牛浦见他们众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长随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来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铫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茶送进舱去。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四个长随都到后船来办盘子,炉子上顿酒。料理停当,都捧到中舱里,点起一只红蜡烛来。牛浦偷眼在板缝里张那人时,对了蜡烛,桌上摆看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按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看了一回,拿进饭去吃了。少顷吹灯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知 是夜,东北风紧,三更时分,潇潇飒飒领的下起细雨。那烟篷芦席上漏下水来,牛浦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到五更天,只听得舱里叫道:“船家,为甚么不开船?”船家道:“这大呆的顶头风,前头就是黄天荡,昨晚一号几十只船都湾在这里,那一个敢开?”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馔。整治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牛浦也吃了。主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到晌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和舱来坐坐?”牛浦巴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生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主 到夜风住,天已晴了。五更鼓已到仪征。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回头吩咐船上道:“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主 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上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绸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堂柜的乌龟王义安?”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两个秀才越发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牛玉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帐,急急走回去了。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才罢了,放他下去。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