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卷四 反抗 第一部 松动的沙土)(13)
时间:2023-01-17 作者:罗曼·罗兰 点击:次
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会儿听众,决意开场了。他硬要自己相信这样倒是更好,以为"朋友虽少,都是知己"——可怜他这种乐观的心绪也维持不了多久。 一曲又一曲的音乐尽管奏下去,场子里寂静无声。有种寂静无声是因为大家感情冲动到极点,快要涌出来的缘故。但眼前的寂静简直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大家仿佛睡着了。每一句音乐都掉在漠不关心的深渊里。克利斯朵夫背对着听众,全神对付着乐队,可是依旧感觉到场子里的情形。凡是真正的艺术家都有一种精神上的触觉,能够感知他演奏的东西是否在听众心里引起共鸣。他照常打着拍子,非常兴奋,可是从池子和包厢里来的那股沉闷的空气,使他心都凉了。 终于《序曲》奏完了,大家有礼的,冷冰冰的拍了一阵手,就静下来了。克利斯朵夫宁可受人嘘斥一顿……便是怪叫一声也好!至少得有点儿生命的表示,对他的作品表示一点反响!……——可是完全没有——他瞧瞧群众,群众也彼此瞧瞧。他们互相在目光中探求一些意见而探求不到,只能又扮起那副漠不关心的脸。 音乐重新开始,轮到那支交响曲了——克利斯朵夫几乎不能终曲,屡次想丢下指挥棒,掉过头来就走。他也传染到了大众的麻木,结果竟不懂自己指挥的东西了;他明明觉得掉入了烦闷的深渊。连他预料在某些段落上群众会交头接耳说的俏皮话也没有,大家都在一心一意的翻阅节目单。克利斯朵夫听见众人同时哗啦啦的翻纸张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平静默,直到曲子完了,然后又是一阵有礼的掌声表示懂得一曲已经奏完——大家静下来以后还有两三下零星的掌声,因为没有回响,也就不好意思的停住了,空虚显得更空虚,而这件小小的事故更显得听众是多么厌烦。 克利斯朵夫坐在乐队中间,不敢向左右张望一下。他真想哭出来,同时也气得浑身哆嗦。他恨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喊:“你们多讨厌!多讨厌!……一起替我滚罢!……” 听众稍为清醒了些,等着女歌唱家出场,那是他们听惯而捧惯的。刚才那些新作品等于一片大海,他们没有指南针,只能在那里彷徨;她可是稳固的陆地,决没有令人迷失的危险。克利斯朵夫看出大家的思想,轻蔑的笑了一笑。女歌唱家也知道群众在等她;克利斯朵夫去通知她上台的时候,她的神气就象王后。他们俩用着敌对的态度彼此望了一眼。照例克利斯朵夫应当搀着她手臂,但他竟双手插在袋里,让她自个儿出台。她气冲冲的走过去;他很不高兴的跟在后面。她一漏脸,立刻来了个满堂彩;大家松了口气,脸上发出光来,有了精神;所有的手眼镜都一起瞄准。她对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开始唱起歌来,不消说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全不遵从克利斯朵夫上一天的嘱咐。替她伴奏的克利斯朵夫脸色变了。这种捣乱他是预先料到的。一发觉她走腔,他立刻敲着钢琴,愤怒的说了声: “不是这样的!” 可是她不理。他就在背后用着又重浊又生气的声音提醒她: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这些气愤愤的咕噜,虽然台下听不见,对乐队里的人可是句句分明;她一急,拚命把节奏拉慢,不该休止的地方也休止。他没有留意,自顾自的弹下去,终于歌和伴奏相差了一节。听众一点没觉得:他们久已认定克利斯朵夫的音乐既不会悦耳,拍子也不会准的;但克利斯朵夫并不这样想,他象疯子似的,脸都扭做一团,终于爆发了。他突然半中间停下来,直着嗓子嚷道:“得了罢!” 她一口气收不住,继续唱了半节,然后也停住了。“得了罢!"他粗暴的又说了一遍。 全场为之愣了一愣。过了一忽儿,他又冷冷的说:“咱们再来!” 她愕然望着他,双手哆嗦着,真想把乐器望他头上扔过去;事后她竟不懂当时怎么没有那样做。但她慑于克利斯朵夫的威严,只得重新开始。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连一个拍子一个小地方也不敢变动:因为她觉得克利斯朵夫绝对不会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一次侮辱就吓得浑身发抖。 她唱完以后,台下掌声不绝。他们并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别的作品,也可以博得同样的掌声),——而是捧这位有名的老资格的女歌唱家:他们知道赞赏她是没有错的。同时大家还想补偿一下她受的侮辱。他们隐隐然觉得她刚才唱错了,但认为克利斯朵夫当场给她指出来简直不成体统。大家都喊着"再来一次"。克利斯朵夫可很坚决的把琴关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