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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三 少年 第三部 阿达)(8)



    他看了真正动心的,只有洛莎的态度。这女孩子对他的批判比她的父母更严。并非因为克利斯朵夫这次新的恋爱把她最后的被爱的机会打消了,那是她早知道没希望的,——(虽然她心里也许还在希望……她是永远在那里希望的!)——而是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她的偶像,而这尊偶像如今是倒下来了。在她无邪的心里,这是最大的痛苦,比受他轻视更残酷的痛苦。从小受着清教徒式的教育,亲炙惯了她热诚信奉的狭隘的道德,她一朝得悉了克利斯朵夫的行为,非但惋惜,而且痛心。他爱萨皮纳的时候,她已经很痛苦,已经对她崇拜的英雄失掉了一部分幻象。克利斯朵夫竟会爱一个这样平凡的人,她觉得是不可解的,不光采的。但至少这段恋爱是纯洁的,而萨皮纳也没有辜负这纯洁的爱情。何况死神的降临把一切都变得圣洁了……但经过了那一场,克利斯朵夫立刻爱上另外一个女人,——而且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那真是堕落得不象话了!洛莎甚至为死者抱不平了。她不能原谅他忘掉萨皮纳……——其实他对于这一点比她想得更多;她没法想象一颗热烈的心同时容得下两种感情;她认为一个人要忠于"已往",就非牺牲"现在"不可。她纯洁,冷静,对于人生,对于克利斯朵夫,都没有一点儿观念。在她心目中,一切都应当象她一样的纯洁,狭窄,守本分。她的为人与心胸尽管很谦卑,可也有一桩骄傲,就是纯洁,她对己对人都要求纯洁。她不能,永远不能原谅克利斯朵夫这样的自暴自弃。

    克利斯朵夫即使不想向她有所声辩,——(对于一个清教徒式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解释什么),也想跟她谈谈。他很愿意告诉她,他还是她的朋友,很重视她对他的敬意,而他还有受这敬意的资格。可是洛莎躲着他,冷冷的一声不出,明明是瞧不其他。

    他对这个态度又伤心又气愤,自以为不该受此轻蔑;但他的心绪终于给搅乱了,认为自己错了。而最严酷的责备乃是在想起萨皮纳的时候对自己的责备。他苦闷的想道:

    “天哪,怎么会的呢?……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然而他抵挡不住冲击他的巨浪。他想到人生是罪恶的,便闭上眼睛不去看它而只顾活着。他多么需要活,需要爱,需要幸福!……他的爱情没有一点可鄙的地方!他知道爱阿达可能是他的不聪明,没有见识,甚至也不十分快乐;可是这种爱绝对谈不到卑鄙。即使——(他竭力表示怀疑)——阿达在精神方面没有多大价值,为什么他对于阿达的爱就会因此而减少它的纯洁呢?爱是在爱的人的心里,而非在被爱的人的心里。凡是纯洁的人,强壮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纯洁的。爱情使有些鸟显出它们身上最美丽的颜色,使诚实的心灵表现出最高尚的成分。因为一个人只愿意给爱人看到自己最有价值的面目,所以他所赞美的思想与行动,必须是跟爱情塑成的美妙的形象调和的那种。浸润心灵的青春的甘露,力与欢乐的神圣的光芒,都是美的,都是有益健康而使一个人心胸伟大的。

    朋友们误解他固然使他难过,但最严重的是他的母亲也开始烦恼了。

    这个忠厚的女人决不象伏奇尔一家把做人之道看得那么窄。她亲身经历了多少真正的痛苦,不会再想去自寻烦恼。她生来是个谦卑的人,只受到人生的磨折,没享到人生的快乐,更不希求快乐,随遇而安,也不想去了解她的遭遇,绝对不敢批判或责难别人,她自以为没有这权利。要是旁人的思想跟她的不同,她就自认为愚蠢,不敢说人家错误;她觉得硬要他人遵守自己在道德与信仰方面的死板的规则是可笑的。而且,她的道德与信仰完全出之于本能:她只顾自己的纯洁与虔敬,全不管别人的行为,这正是一般平民容忍某些弱点的态度。这也是当年约翰-米希尔不满意她的一点:在体面的与不体面的两等人中,她不大加以区别;在街上或菜市上,她不怕停下来跟街坊上人尽皆知而正经妇女视若无睹的、那些可爱的女人谈话。她觉得分别善恶,决定惩罚或宽恕,都是上帝的事。她所要求人家的只有一点儿亲切的同情;为了减轻彼此生活的重担,这是必不可少的。主要是在于心地好,其余的都无关大体。

    但自从她搬进了伏奇尔的屋子,大家开始来改造她的性格了。那时她已经萎靡不振,无力抵抗,所以房东一家喜欢中伤别人的脾气更容易把她控制。先是阿玛利亚抓住了她;在从早到晚一起做活,而只有阿玛利亚一个人开口的情形之下,柔顺而颓丧的鲁意莎,不知不觉也染上了批评一切判断一切的习惯。伏奇尔太太当然不会不说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行为是怎么看法。鲁意莎的无动于衷使她很气恼。她觉得鲁意莎对他们那么愤慨的事不加过问,简直有悖礼法;她直到把鲁意莎说得心都乱了方始满意。克利斯朵夫也觉察到这一点。母亲虽不敢埋怨他,但每天总得怯生生的,不大放心的,絮絮不休的说几句;倘使他不耐烦了,把话顶回去,她就不再开口,但眼神还是那么忧郁;有时他出去了一次回来,看出她是哭过了。他对母亲的性格认识得太清楚了,知道那些烦恼决不是从她心里来的——从哪儿来的呢?他完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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