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三 少年 第三部 阿达)(19)
时间:2023-01-16 作者:罗曼·罗兰 点击:次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望了望,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祈祷。 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在城门口气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驮着包裹走在他前面。这矮子已经有几个月不到本地来,在外边逗留的时期越来越长了。克利斯朵夫非常高兴的老远叫他。给包袱压得弯了身子的高脱弗烈特,回过头来瞧见克利斯朵夫装着鬼脸,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飞色舞,连奔带纵的跑过来,握着舅舅的手使劲的摇,表示十二分亲热。高脱弗烈特对他瞅了好久,才说: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认错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怜的人老啦,记忆力都没有了。” 的确,高脱弗烈特神气老了许多,皮肤更皱,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费劲。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高脱弗烈特把包裹驮在肩上,默默无声的又走起来了。他们俩肩并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划脚,直着嗓子说话。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只是不做声。克利斯朵夫问他什么话的时候,他仍旧管他叫曼希沃。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问他了: “哎!您怎么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难道您忘了吗?”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摇摇头冷冷的说: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呆住了。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他整夜的反省,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能与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想起当时许的愿,又把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没有写过一件作品,没有转过一个念头,没有作过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狂风,尘埃,虚无,……他的志愿有什么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愿相反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便是他生活的总帐。 他一夜没有睡着。早上六点,天还没有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因为高脱弗烈特不愿多耽留。他只是经过这儿,照例来看看他的妹妹与外甥,早就声明第二天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见他血色全无,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去。他向克利斯朵夫亲热的笑了笑,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天还没有破晓,他们就出发了。两人用不着说话,彼此都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 “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 他到城里来一次,总得去看一次约翰-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已有一年了。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 “咱们来祈祷罢,但愿他们长眠,永息,别来缠绕我们。”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 两人关上了咿哑作响的铁门,顺着墙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小路高头是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积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说,"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怕使舅舅发窘;他只提到他的惭愧,他的无用,他的懦怯,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许的愿都没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