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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死亡(第03节)(2)



    我们可以到公证处去。说明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同医院无关。怎么样?这样还不可以吗?你们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要我们熬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皮肤癌的儿子焦躁起来。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医院不能这第做。院长舔舔干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人的家属说无数的话。在最后的日子里,家属同医生说的话,远比同他们垂危的亲人多得多。?日言百句,其气自伤。院长回到家里,很少说话。就象厨师在自己家里,只吃最简单的饭菜。

    你们做医生的,把人治活没什么本事,把人治死还不容易?找点抑制呼吸抑制心跳的药面泡在滴瓶里,不就什么事都了结了吗?皮肤癌的儿子很内行地说。

    这种内行激怒了院长,或者说是潜伏在这种内行后面的冷酷。安乐死未尝不可,但它由这样一位打扮过于精细挥着淋沥水激凌的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为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叹息。

    她的病人都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发言权。她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又不用负法律责任,你把你老父亲拉回家去就是了,所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里完成,又何必送到我们这里来!”院长没好气地说。

    冰激凌化了。

    “您这是什么话?我哪能那么残忍?那我的后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吗?我父亲死在家里,还是叫我一手给安乐的?!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让他早点去了,可我自己不能干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着我父亲的血。既然你们医院这么不肯帮忙,咱们就熬着吧。快有出头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汤,叹了一口气。

    院长也叹了一口气。不能说皮肤癌的儿子讲的毫无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现在就能做。亲属不敢做,医院也不敢做。安乐死需要群体意识,当群体还没有用法律的形式把规则固定下来,做了就是犯规。

    我们的民族忌讳死亡。华夏大地虽不出产鸵鸟,但我们秉承了这种动物的精神。帝王将相们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以为可以逃脱自然法则。小小百姓有许多言语禁忌,他们天真地认为不谈死亡,死亡就会扭过脸,给我们一个光滑的后背,人们把无数天然的动植物和矿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炼。人们以为无法忍受的高温会把天地间的精华焊接在一块,咽到肚里,就可与日月同辉(且不说日月也有崩溃的一天)。我们崇尚“福禄寿”三星,以为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们不再谈“禄”。“禄”现在叫勤务员或是公务员,你不能在门上贴个倒“禄”字,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进爵,不断进步。至于“福”,最是众说纷纭的词,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条对“福”的注解。说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说它了。惟有这个“寿”简单明了,国际通用的试题衡标准。只要活得久远,那便是福祉,是一个人德行的明证。象一匹没有缩过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长短。

    我们曾炼出那么多有用无用的仙丹,我们正繁衍着世界上最庞大的人群。可是我们还没有学会正视死亡。我们的老人象外国女人似的不谈年龄,好象净王爷是个多情的骑士,而且弱智,极好糊弄。

    在这种夹缝中诞生的中国临终关怀医院,像老式挂钟的吊摆,忽而倾向濒危的去者,忽而倾向疲惫的生人。多一番摇摆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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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小伙子用手绢揩着手上的冰激凌汤失望地走了,这个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又来了。

    院长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确得知医院不做安乐死的操作。

    “院长,您不必紧张。我今天是特意来向您道谢的。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你们给了她温馨。她虽然不会说话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满意。我是她一手抚养大的,我读得懂她每一个眼神。”小伙子实心实意地说。

    “现在我要把妈妈接走。”

    “为什么?”院长很惊异,“她会死的。把她从病床上挪下来,再搬到救护车上,抬来抬去,与病人极不相宜,她会……”院长突然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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