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6)
时间:2023-01-15 作者:罗曼·罗兰 点击:次
他也跟着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揉着眼睛,望着舅舅。舅舅知道他要问什么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说道:“别问,别说话。哭是对你好的。说话是不好的。” 孩子一定要问。 “问也没用,"舅舅回答。 “只要问一件事,一件就够了!……” “什么呢?” 克利斯朵夫犹豫了一会,说:“哎,舅舅,他现在在哪儿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可是克利斯朵夫问的并不是这个。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问他,他在哪儿?”(他是指肉体。) 他声音颤动的又问: “他还在屋子里吗?” “今儿早上已经给葬了,我们那亲爱的人,"高脱弗烈特回答。"你没听见钟声吗?” 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但过后一想到从此不能再看见亲爱的祖父,他又非常伤心的哭了。 “可怜的孩子!"高脱弗烈特不胜同情的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等着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无举动,他觉得安慰也是没用的。 “舅舅,"孩子问,"难道您不怕这个吗,您?”(他心里真希望舅舅不怕,并且告诉他怎么样才能不怕!) 但高脱弗烈特好似担了心事。 “嘘!"他声音也有点变了…… “怎么不怕呢?"他停了一会又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回事。只能忍受啊。”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表示不接受。 “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脱弗烈特又说了一遍,"他要这样就得这样。他喜欢什么,你也得喜欢什么。”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对天晃着拳头,愤愤的说。 高脱弗烈特大惊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对刚才说的话怕起来,便跟着舅舅一同祈祷。但他心里怀着一腔怒火,虽然念念有词的说着卑恭的话,暗中对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极点,只想反抗。 多少的日子过去了,多少的雨夜过去了:在新近翻动过的泥土底下,可怜的老约翰-米希尔孤零零的躺着。当时曼希沃几次三番的大号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听见他又在高高兴兴的笑了。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丧着脸,但过了一会,又指手划脚的说起话来,挺有精神了。他的悲伤是真的,但不可能教自己的心绪老是那么抑郁。 懦弱隐忍的鲁意莎,对什么都是逆来顺受的,就一声不响的接受了这桩不幸。她在每天的祷告中加了一段祷告,按着时候去打扫墓地,仿佛照顾坟墓也是她家务中的一部分。 高脱弗烈特对于老人长眠的那一小方地的关心,真教人感动。他要来的话,总带一件纪念物,不是亲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约翰-米希尔生前喜欢的什么花。这种事他从来不忘记,而且老是瞒着人去做的。 鲁意莎有时带着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那块肥沃的土地,阴森森的点缀着花草树木,在阳光中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和萧萧哀吟的柏树的气息混在一起。克利斯朵夫厌恶那块地,厌恶那些气味,可是不敢承认,因为他觉得这表示自己怕死,同时对死者不敬。他非常苦闷。祖父的死老压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死,久已想过死,也久已害怕死,但还没有见过死的面目。而一个人对于死直要亲眼目睹之后,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既不知所谓死,亦不知所谓生。一切都突然动摇了;理智也毫无用处。你自以为活着,自以为有了些人生经验;这一下可发觉自己什么都没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原来你是在一个自欺其人的幕后面过生活,而那个幕是你的精神编织起来,遮掉可怕的现实的。痛苦的观念,和一个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千。死的观念,和一路挣扎一路死去的灵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干。人类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智慧,和现实的狰狞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戏;而所谓人也只是行尸走肉,花尽心机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实这生命每分钟都在腐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