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约翰·米希尔之死)(4)
时间:2023-01-15 作者:罗曼·罗兰 点击:次
①墨杜萨为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被迫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他这样的出去,回来,一点事儿都没有,可以永远不给人发觉,要不是有一天小兄弟恩斯德出头告密的话:从此,这种事被禁止了,克利斯朵夫也受到监视了。可是他照旧有法子溜出去。他对谁都看不上,就喜欢跟这个当行贩的舅舅和他的朋友来往。家里的人看了起恼极了。曼希沃说他自甘下流。老约翰-米希尔忌妒克利斯朵夫对高脱弗烈特的亲热;他责备孩子有了接近上流社会,侍奉贵人的机会,不该屈尊俯就,去交接那些市井小人。大家认为克利斯朵夫不爱惜身分。 虽然曼希沃的纵酒与懒惰使家里经济日趋困难,但约翰-米希尔在世的时候,生活还过得去。第一,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对曼希沃有些影响,使他在沉湎耽溺的下起路上多少有所顾忌。而且老人的声望也令人忘了醉鬼的无行。还有,家里缺少钱用的时候,他总尽力帮忙。凭了前任乐队指挥的资格,他有笔小小的恩俸,此外他继续收些学生,替人家的钢琴校音,挣些零钱。这些进款大部分都交给媳妇。她虽然用种种方法瞒着,他还是看出她手头很紧。鲁意莎想其他为了他们而熬苦非常抱歉。老人家生活一向过得挺舒服的,极需要享用的,所以他的撙节尤其是难能可贵。有些时候他日常的牺牲还嫌不够;譬如为了偿还急迫的债务,约翰-米希尔就不得不偷偷的卖掉一件心爱的家具,或是书籍,或是纪念品。曼希沃发觉父亲暗中拿钱给鲁意莎,就常常硬抢了去。老人一知道这情形,——不是从鲁意莎那里,因为她的痛苦是从来不让他知道的,而是从随便哪一个孙子嘴里,——他就大发雷霆,而父子之间也就大吵一场,教人看了直打哆嗦。他们俩的脾气都异乎寻常的暴烈,一忽儿功夫就口出恶言,互相威吓,差不多预备动武了。但即使在最冲动的时候,曼希沃也摆脱不了那根深蒂固的敬意;并且不管他醉得多厉害,结果还是低下了头,让父亲大叫大骂的百般羞辱。然而下次一有机会,他照样再来。约翰-米希尔一想到将来就寒心。 “可怜的孩子们,"他和鲁意莎说,"我死了,你们怎么办?……还算运气,"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还能撑到这孩子能养活你们的时候!” 可是他计算错了:他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这当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八十多岁的人,头发还没有掉,白发中间有几簇还是灰的,浓密的胡子也有好些全黑的。牙齿虽然只剩了十来颗,但咬嚼起来还挺有劲。要看他吃饭的神情才有意思呢。他胃口很好,虽然责备曼希沃纵酒,他自己喝起来量也是挺大的。他特别喜欢摩泽尔河一带出产的白酒。至于葡萄酒,啤酒,苹果汁,凡是上帝创造的一切可口的东西,他都很欣赏。他可决不糊涂到把理性掉在酒杯里,他是有节制的。固然,象他那种宽大的尺度,换了比较脆弱的理性,也得在酒杯里惨遭灭顶的了。他目力很好,脚下很健,忙来忙去的不怕疲倦。六点起床,梳洗非常到家:因为他很重视规矩跟身分。他自个儿在家过活,一切都亲自动手,绝对不要媳妇来管他的事;他打扫卧室,煮咖啡,缝钮扣,敲打,粘贴,修理;光穿着件衬衣在屋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响亮的男低音嗓子一刻不停的唱着,还加上些做歌剧的手势——随后他出门了,不管是什么天气。他去办他的事,一件也忘不了,但他是难得准时的:不是在街头巷尾跟熟人絮絮不休,便是和他忽然记起了面貌的邻妇说笑打趣:因为他既喜欢老朋友,也喜欢年轻娇艳的脸蛋。他这样的东待一下,西留一下,从来不知道时间。可是他决不错过用餐的时刻:他到处可以吃饭,根本不用人家邀请。他要到晚上天黑了,把孙儿们看饱之后才回去。他躺在床上,在未曾阖眼之前打开破旧的《圣经》来念一页;半夜里——因为他每一觉不过睡一两个钟点,——他起来拿一本冷摊上买来的旧书:不管什么历史,神学,文学,或科学,翻到哪里便念几页,也不管有趣没趣;他不大明白书中的意义,可一字不肯放过,直念到重新睡着时候。星期日他上教堂去望弥撒,带着孩子们散步,玩着滚木球的游戏——他从来不闹病,除非脚指里有些痛风,使他夜里在床上念着《圣经》的时候咒骂几声。他仿佛可以这样的活到一百岁,他觉得也没有理由不超过一百岁;人家说他将来一定百岁而终,他可认为对于上帝的恩惠绝对不应当指定界限。唯有他的容易流泪和越来越坏的脾气,才显出他的老态。只要一点儿不耐烦,他就会暴跳如雷:红红的脸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气冲冲的叫吼着,直到气都喘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劝他保养身体,把脾气与胃口都节制一些。但他象所有的老人一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说起话来也一味夸口,证明他绝对不怕死。一个很热的大暑天,他喝了许多酒,又跟人家争论了一番,回到家里在园子里作工。平时他就喜欢翻泥巴。那天,他秃着脑袋,晒着大太阳,争论的怒意还没消下去,气愤愤的掘着地。克利斯朵夫坐在绿荫下面,手里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他听着催人入梦的蟋蟀的鸣声出神,心不在焉的望着祖父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弯着腰在那儿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见他站起来,手臂乱动了一阵,就象石块似的扑倒在地下。他当时竟想笑出来,可是看见老人躺着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使劲摇他。慢慢的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孩子浑身哆嗦,简直没法挪动。后来他一看见望上翻过去的,颜色惨白,淌着鲜血的眼睛,他吓得身子都凉了,马上大叫一声,一松手把祖父的头丢下,魂不附体的站起身子,望外奔逃,一边嚷一边哭。有个过路人把孩子拦住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指着屋子,那人就走进大门,孩子也跟在后面。住在邻近的人听见叫喊也走来了。一霎时园子里挤满了人。大家踏着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抢着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门口,脸朝着墙,拿手蒙了脸,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众人抬着祖父走过的时候,他在指头缝里瞧见老人巨大的身体象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一条胳膊垂在地下;脑袋靠在一个打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一步,脑袋就跳一下;面部浮肿,沾满了泥土,淌着血,张着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一声,逃了。他一口气奔到自己家里,好似有人追逐一般。他直着嗓子叫出凄厉的声音,冲进厨房。母亲正在剥洗蔬菜。他扑上去,拚命搂着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脸扭做了一团,话也不能说了。但他一开口,母亲就明白了,马上脸色发白,让手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下,一言不发的奔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