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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一 黎明 第三部 日色矇眬微晦)(7)



    不管用意如何,他的训诫对孩子精神上的发展究竟是好的,使它不致因祖父的夸奖而失去平衡。并且在这一点上,他的训诫还嫌不够。克利斯朵夫立刻认为祖父比父亲聪明得多;他虽然毫无怨色的坐上钢琴,可并非为了服从,而是为了能象平时一样,一边心不在焉的让手指在键盘上移动,一边胡思乱想。他弹着无穷无尽的练习,同时听见有个骄傲的声音老在心中叫着:“我是一个作曲家,一个大作曲家。”

    从那天气,因为他是个作曲家,他就开始作曲了。连字还不怎么写得起来,他已经在家用账簿上撕下纸片,涂着蝌蚪似的音符了。可是为了苦苦追求自己有什么思想,怎么写下来,他反而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只知道自己要思想。他构造乐句的时候也一样的执着;而因为他是天生的音乐家,尽管言之无物,好歹总算达到了目的。然后他得意非凡的拿给祖父去看,祖父快活得哭了,——他年纪越大越容易流泪,——还说是妙极了。

    这是很可能把孩子宠坏的。幸而他天性淳厚,再加一个从来不想给人什么影响的人的影响救了他——那是鲁意莎的哥哥,以通情达理而论,他可以说是个模范。

    他和她一样矮小,瘦弱,有点儿驼背。人家不知道他准确的年纪,大概不出四十岁,但好象已经五十,甚至五十开外了。小小的脸上全是皱襞,粉红的皮色,和善的淡蓝眼睛象有点枯萎的相思花。他因为怕冷,怕过路风,到哪儿都戴着他的鸭舌帽,要是脱下来,便露出一个小小的,粉红的,圆锥形的秃脑袋,教克利斯朵夫和小兄弟们看了直乐。为了这脑袋,他们老是跟他淘气,问他把头发弄到哪儿去了,父亲在旁说些粗俗的笑话,使孩子们更狂起来,恐吓着说要抽他的光头了。他总是第一个先笑,耐着性子让他们玩儿。他是个小贩,从这一村到那一村,背着个包裹,其中包罗万象:什么糖、盐、纸张、零食、手帕、围巾、靴子、罐头食品、日历、流行歌曲的谱、药品,一应俱全。好几次有人想要他住定一处,替他盘下一家杂货店,一个针线铺什么的。可是他总混不惯:忽然有一天他夜里起来把钥匙放在门下,背着包裹走了。大家可以几个月的看不见他;然后他又出现了:多半是黄昏时候,只听见轻轻敲了几下,门推开了一半,规规矩矩的脱着帽子,露出一个秃顶的小脑袋,一双和善的眼睛,一副腼腆的笑容。他先说一声:“大家好";进来之前,他从来不忘了把脚下的灰土踩干净,再挨着年纪向每个人招呼,然后拣屋里最隐僻的一角坐下。他点起烟斗,伛着背,大家照例一窝蜂的取笑他,他却静静的等那阵冰雹过去。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跟父亲都瞧不其他,对他冷言冷语。他们觉得这个丑家伙太可笑了;行贩这个低微的地位又伤了他们的尊严。这些他们都表现得明明白白;但他好似毫无知觉,照旧很敬重他们,结果他们也心软了,尤其是把人家的敬意看得很重的老人。他们常常跟他说些过火的笑话,使鲁意莎都为之脸红。她早已死心塌地承认克拉夫脱家里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与公公是不会错的;但她对哥哥极有手足之情,而他不声不响的也非常爱她。本家已经没有亲属,兄妹俩都是谦抑,退让,被生活压倒的人;彼此的怜悯,暗中忍受的相同的苦难,使两人相依为命,大有辛甜交迸之感。克拉夫脱父子可身体结实,生性粗鲁,直叫直嚷,元气充足,喜欢把日子过得痛痛快快的;在他们中间,那一对仿佛老站在人生之外或人生边上的懦弱的好人,心心相印,同病相怜,彼此可从来不说出来。

    克利斯朵夫以小孩子的那种轻薄无情,跟祖父父亲一样,对小贩存着瞧不起的心。他拿舅舅解闷儿,把他当做一件滑稽的东西;他死乞白赖的捣乱,舅舅总是泰然忍受。克利斯朵夫心里可爱着他,只不大明白为什么,他喜欢舅舅,第一因为他象一件听话的玩具,要他怎么就怎么。第二因为他总捎着点好东西来:一块糖啊,一张图画啊,或是别的玩艺。这矮子不来便罢,一来孩子们总是皆大欢喜,因为他必有些出人意外的新鲜事儿。他不论怎么穷,还是有办法给每人送一样小东西。家里人的命名节,他一个都不会忘掉,老是不早不晚,在那一天上赶到,从袋里掏出些可爱的,一片诚心挑来的礼物。人家受惯了这些礼,简直不大想到向他道谢;而他只要能拿点东西送人,似乎已经挺高兴了。睡眠不大安稳的克利斯朵夫,夜里常常温着白天的事,有时想起舅舅真好,觉得对这个可怜的人说不尽的感激,可是在白天一点不向舅舅表示,因为那时,他只想耍弄他了。而且他年纪太小,还没懂得好心多么可贵:在儿童的语言中,善与蠢差不多是同义字;高脱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个活榜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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