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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2)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不痛吧?早就
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
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场。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
悉。他是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
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我的袋,是个硕大无朋的布袋,里面盛满儿童百科全书的样本,音乐集的封
套。帮我们公司买套书,可以获赠熨金封面的精装日记簿或唱片。这些起棱起角
厚薄匀的东西,包括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实,
一切都在大袋子里面了。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没我想象中差。”
    他想搂着我。但姿态有些迟疑,我马上便觉察了。
    他一定在心里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没用的人。没胆做妈妈。没胆堕胎,没胆再和这个男人继续下去。
没用透顶。真烦。
    如今被他搂一下,补偿到什么?
    落了孩子,彼此得偿夙愿,一了百了。
    不愿同他说话。
    当初,我们没有相爱过吗?不不不,但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荒凉。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楼梯上了。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狱。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经过一条黄狗。不知如何,黄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后登场,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辆的士。有点负气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
进去。动作稍微激烈,感觉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这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人动过了手术还会死呢。
    车绝尘而去,停在一间小学门前。
    走过音乐室,小孩们在唱一首歌,这时我小学时也唱过的:“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们,煞有介事地表情丰富。前排左数过去第三个,还在摇头晃脑。
要多少功夫才能养得这么大?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小孩。
    走过教导处,一个熨着三十年代卷卷头的凶女人,大概是训导主任,她手执
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强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泪人不可。虎虎生风。
这是一场师生对峙,倒觉得中间有赌气成分,多过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赌气,真
可怕。
    走过教务处,女书记在打字,男书记在写蜡纸。他写错了一个字,很小心地
用一种红色指甲油般的改错液把错字涂去,然后拈起来,吹干。
    我对他笑一下。一时之间,他不知应该嘟起嘴继续吹好,还是咧开嘴回我笑
容好。他的嘴回复到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原状。
    谁又想到,这个男人后来走进校长室,开始了我因谋生而必须的油腔滑调:
“何校长,接到你的电话,说需要看样本。这套儿童百科全书一共十二册,除了
打八五折以外,我们还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劳斯,
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
    书记在门外看我。
    这回他晓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这傻子,真的,谁会想到会成为我第二个男朋
友?
    自我与何校长生意成交后,耀宗也与我走在一起。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时,真
代他捏一把汗。耀宗,与什么国强家辉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负担。
家国祖宗的指望,仿佛都由这些小人物顶起来了,一个名字便可以把人压昏。
    不见得他能干什么大事。但小事,却是无微不至。
    天气渐渐冷了,风高物燥。
    一天他发现我的指头宝拆了。
    那是一道细细的裂缝,一直没有愈合。
    他说:“你的指头爆拆了。”


作品集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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