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2)
时间:2012-03-24 作者:李碧华 点击:次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不痛吧?早就 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 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场。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 悉。他是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 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我的袋,是个硕大无朋的布袋,里面盛满儿童百科全书的样本,音乐集的封 套。帮我们公司买套书,可以获赠熨金封面的精装日记簿或唱片。这些起棱起角 厚薄匀的东西,包括我的事业,我的爱情,我的快乐,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实, 一切都在大袋子里面了。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没我想象中差。” 他想搂着我。但姿态有些迟疑,我马上便觉察了。 他一定在心里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没用的人。没胆做妈妈。没胆堕胎,没胆再和这个男人继续下去。 没用透顶。真烦。 如今被他搂一下,补偿到什么? 落了孩子,彼此得偿夙愿,一了百了。 不愿同他说话。 当初,我们没有相爱过吗?不不不,但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荒凉。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楼梯上了。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狱。 “陪你回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经过一条黄狗。不知如何,黄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后登场,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辆的士。有点负气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 进去。动作稍微激烈,感觉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这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人动过了手术还会死呢。 车绝尘而去,停在一间小学门前。 走过音乐室,小孩们在唱一首歌,这时我小学时也唱过的:“请你告诉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们,煞有介事地表情丰富。前排左数过去第三个,还在摇头晃脑。 要多少功夫才能养得这么大? “他在前方打仗,保卫祖国把名扬。 我永远纪念他,希望他为国争光。“ 小孩。 走过教导处,一个熨着三十年代卷卷头的凶女人,大概是训导主任,她手执 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强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泪人不可。虎虎生风。 这是一场师生对峙,倒觉得中间有赌气成分,多过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赌气,真 可怕。 走过教务处,女书记在打字,男书记在写蜡纸。他写错了一个字,很小心地 用一种红色指甲油般的改错液把错字涂去,然后拈起来,吹干。 我对他笑一下。一时之间,他不知应该嘟起嘴继续吹好,还是咧开嘴回我笑 容好。他的嘴回复到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原状。 谁又想到,这个男人后来走进校长室,开始了我因谋生而必须的油腔滑调: “何校长,接到你的电话,说需要看样本。这套儿童百科全书一共十二册,除了 打八五折以外,我们还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劳斯, 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 书记在门外看我。 这回他晓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这傻子,真的,谁会想到会成为我第二个男朋 友? 自我与何校长生意成交后,耀宗也与我走在一起。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时,真 代他捏一把汗。耀宗,与什么国强家辉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负担。 家国祖宗的指望,仿佛都由这些小人物顶起来了,一个名字便可以把人压昏。 不见得他能干什么大事。但小事,却是无微不至。 天气渐渐冷了,风高物燥。 一天他发现我的指头宝拆了。 那是一道细细的裂缝,一直没有愈合。 他说:“你的指头爆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