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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血(第17章)(5)



  孩子用固定调把他刚才弹的那支古怪的曲子哼了一遍。老头儿睁开眼:“好极啦,再来一遍,能用手势把节奏表示出来吗?”

  他又唱一遍,同时竖起右手的食指比划着。

  “对极啦!……”老头儿突然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下,便大步回客厅去了。他怯生生跟在后面,尚不知从这个时候起,他辉煌的音乐生涯已定了调。

  老头儿走到孩子的父母面前,大声说道:“看看你们的孩子——是你们的孩子吗?你们干吗把他打扮成这样?这衣裳是为了见我才穿上的吧?这多做作!你们无非想提醒我注意到这个神童。可我首先是讨厌神童,其次不相信神童。小时候被人称作神童的,长大多半没大出息!”

  父母陪着笑,面红耳赤。

  而老教授却笑起来:“让我来宣布一下吧——过来呀,孩子,你不是神童,但你是个具备惊人音乐天赋的孩子!只需要刚才那一点儿了解,我就敢下这个定论。记住了,永远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神童。神童这词儿谁创造的?见鬼!”

  这个“具备惊人音乐天赋的孩子”当晚被老教授收为第七个私人弟子。老头儿毫不掩饰他的宠爱,很快走进卧室,取来一个满是樟脑球气味的缎盒。他打开盒子,郑重地捧到孩子面前。

  孩子惊呆了,在黑色丝绒的里衬上,躺着一根漂亮的指挥棒。它是用某种昂贵的金属制成的,通身闪着与它价值相符的光泽……

  他凝视着这件闪闪发光的馈赠,它仍象昔日一样夺目。只是那行法文被磨得模糊了:“Vousetesfier”。意为“你是了不起的”。

  他苦笑了……

  他继续在树林里缓慢爬行。额上的汗流进眼角,蜇得眼睛发疼。树林仿佛没有边际,越来越密,越来越幽暗,象由此可通往另一个世界。他的脸被蒺藜划出无数道血口,血口又渗进咸涩的汗。双肘全破了。他再也没有力气了,这副残破的躯体将听凭大自然来处置。

  他又费尽周折使身体翻过来,仰面躺着,大喘着气。在这里,树叶铺成厚厚的褥垫,一股温热潮湿的腐殖气味。一会儿,成千上万的蚊蚋,带着等待太久的愤怒,“敢死队”一般叫喊着,向他扑来。他已经没有精力理会它们了。

  雾正往高处升,大槪是早上八九点钟了吧?三毛这时一定醒了,他大概在四处寻找——不过你再也找不着那个不可一世的“了不起”了。那个可恶的家伙,那个曾多次捉弄你、辱没你的家伙现在正舒舒服服地躺着哩!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别去打搅他,把这时间留给他,去做一生中唯一一次反省吧……

  音乐随着他的手势变得激越起来。好!廖崎想。我预期的,他们都达到了。他对整个乐队充满感激。

  暴雨,台风,泥石流,雪山崩塌……音乐体现着他的幻觉,他的追忆……

  “文化大革命”开始,一身傲骨的老教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终于被人踏上千万只脚。教授夫人素来温雅,这场大海啸顺理成章地卷走了她的生命。教授的两个女儿结伴去内蒙古插队,撇下了渐趋龙钟的父亲。因为他的傲气,工宣队将他从音乐学院、从首都驱逐,他只身前往遥远的北疆。那时只有十三岁的廖崎,赶到车站为恩师送行。那天是冬至,飞雪扬花,老头儿穿着一件破旧的呢大衣,迎着风,依然挺得巍然峨然。十三岁的孩子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踮起脚跟围在老头儿脖子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老头儿一动不动,慢慢垂下头,他的眼泪先流了出来,滴在那条孩子气的围巾上。但当他抬起头时,又恢复了平素那种笑容:“小东西,连你也来怜悯我了吗?”他的声音充满痛苦、自嘲,然而不减骄傲。孩子被老头儿冷酷的声音刺痛了,把预先准备的安慰话统统忘了。火车开动,他委屈而伤感地独自站在月台上哭了很久……

  两年后,老教授重返北京。那时“样板戏”风起云涌,须集中全国精英大壮声势。音乐学院的新贵给了老头儿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要他培养“样板戏”急用的人材。

  廖崎去拜望老头儿时,见他穿一身黑布袄裤,头发全秃了,正伏在桌边很响地啜着一碗豆浆,一边把油饼往豆浆里蘸,连手指也一起蘸进去!。他立刻发现老头儿的手不再是那样白晳修长——带着贵族的病态,变得和油饼及黑棉袄很和谐,而昔日曾是多么典雅地抿着小杯的浓咖啡!见他进来,老头儿恍惚地看他一眼,似乎并不吃惊,并不兴奋,也不热情,仿佛精力全集中在这顿早餐上。他的手已出现了老年性震颤,不会再象当年那样轻拂琴键了。十五岁的少年再一次冒出眼泪,老头儿却似乎觉得他哭起来很好玩,专注地盯了他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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