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上的吸血鬼
时间:2012-03-14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坏事往往是赶一块儿来的。 这当然属于泛论。但如果真有几桩坏事赶在一起,就不是什么泛论了。同约好见面的女孩失之交臂,上衣扣脱落不见,电车中见到不愿见的熟人,虫牙开始作痛,雨不期而至,搭出租车因交通事故受阻——这种时候若有哪个混蛋说什么坏事要来就一块儿来,我肯定把他打翻在地。 你也一定这样吧? 说到底,泛论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同别人和睦相处相当不易。我不时心想:要是能作为门口蹭鞋垫什么的躺着度过一生该有何等美妙。 然而,门口蹭鞋垫的世界也自有其门口蹭鞋垫式的泛论,自有其辛苦。也罢,怎么都无所谓。 总之,我在堵塞的路面上被关在了出租车里。秋雨在车顶“吧嗒吧嗒”响个不停。计程表起跳时“咔嚓”声如火药枪筒射出的霰弹一样直捅我的脑门。 罢了罢了! 何况我戒烟才第三天。有心想点儿开心事,却一件也想不出来。无奈,只好想脱女孩衣服的顺序。首先眼镜,其次手表,“哗啦哗啦”响的手镯,再往下…… “我说先生,”司机突然开口了,正是我好不容易赶到衬衫第一个纽扣的时候。“你认为真有吸血鬼?” “吸血鬼?”我愕然地看着司机的脸。司机也看着后视镜中我的脸。 “吸血鬼,就是喝血的……?” “是的。果真存在?” “不是吸血鬼式的存在或作为比喻的吸血鬼什么的?不是吸血蝙蝠或科幻小说里的吸血鬼之类?而是真真正正的吸血鬼?” “那自然。”说着,司机把车往前开了大约五十厘米。 “不清楚啊,”我说,“不清楚的。” “不清楚可不好办。信还是不信,二者选其一。” “不信。”我说。 “不信吸血鬼的存在喽?” “不信。” 我从衣袋里掏出烟叼上,也不点炎,只管把烟叼在唇间转动。 “幽灵如何?相信?” “幽灵倒觉得有。” “不是觉得,用Yes或No回答好吗?” “Yes。”我无可奈何,“相信。” “相信幽灵的存在喽?” “Yes。” “但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不相信。” “那我问你:幽灵与吸血鬼究竟有何区别?” “幽灵嘛,大约是肉体式存在的对立面吧。”我信口开河道。这方面我非常拿手。 “嗬。” “然而吸血鬼是以肉体为轴心的价值转换。” “就是说,你承认对立面,不承认价值转换,嗯?” “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旦承认起来,就收不了场了。” “先生真是知识分子。” “哈哈哈,大学念了七年之久。” 司机眼望前方蜿蜒而去的车列,叼起一支细细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燃。薄荷味儿在车内荡漾开来。 “不过么,若是真有吸血鬼你怎么着?” “怕是伤透脑筋。” “光伤脑筋?” “你是说不行?” “是不行的。信念这东西可是崇高的,认为有山就有山,认为没山就没山。” 有点像托诺帕古老的民谣。 “是那样的吗?” “是那样的。” 我口叼着没点火的烟叹了口气:“那么,你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相信。” “为什么?” “为什么?信就是信。” “可有实证?” “信念同实证没有关系。” “那么说倒也是。” 我无心恋战,回头再去解女孩衬衫的纽扣,一个、两个、三个…… “有实证。”司机说。 “真的?” “真的。” “证证看。” “我就是吸血鬼。” 我们沉默有顷。车只比刚才前进了五米。雨依然“吧嗒吧嗒”响个不停。计费表已超过一千五百元。 “抱歉,能把打火机借我一用?” “可以。” 我用司机递过来的大大的白色打火机点燃香烟,把三天没吸的尼古丁吸入肺腑。 “堵得够厉害的了。”司机说。 “昏天黑地。”我说,“不过,吸血鬼的事……” “呃。” “你真是吸血鬼?” “是的。说谎也没意思的嘛。” “那,什么时候成为吸血鬼的?” “已经九年了。正是慕尼黑奥运会那年。” “时间停止吧,你永远美丽。” “对对,一点不错。” “再问一句好么?” “请请。” “为什么当出租车司机?” “因为不愿意受吸血鬼这一概念的束缚。披斗篷、坐马车、住城堡——那样是不好的。我可是规规矩矩纳税的,印鉴也做了登记。迪斯科也跳,弹子机也玩。不正常?” “不,没什么不正常。只是,总有点想不通。” “您是不信喽?” “不信?” “不信我是吸血鬼,是吧?” “信当然信。”我慌忙说道,“认为有山就有山。” “那就行了么。” “那么,要时不时吸血?” “这——,吸血鬼嘛。” “不过,血也有味道好的和味道糟的吧?” |